革命年代,聚少離多成了家常便飯。戰(zhàn)火紛飛,顛沛流離。
家是人們心頭最柔軟的牽掛。
苦難壓頂,他們一邊渴望安穩(wěn),一邊毅然投身革命,告別故土,奔赴戰(zhàn)場。
1949年,四野主力南下。44軍政委吳富善隨15兵團打到江西,駐扎南昌。
短暫休整間,他向兵團司令、政委請了假,只為回家看看。
那是他離開二十年的地方。
吳富善帶著妻兒踏上歸途。
到家門口的那一刻,才發(fā)現(xiàn)二十年光陰早已在哥哥臉上刻下滄桑,兄弟倆對視片刻,竟不知從何寒暄。
少小離家老大回
1949年,四野主力揮師南下,氣勢浩蕩地挺進中南。
吳富善作為第四十四軍政委,自然隨同第十五兵團一路南行,抵達江西后暫駐南昌。
這時他心頭的牽掛,是吉安。
吉安是吳富善的家鄉(xiāng),離別多年之后,他終于踏上歸程。
進了吉安城,他先去軍分區(qū)拜訪舊友歐志富。
這位分區(qū)司令,也是第四十八軍一四二師師長。當年紅軍東征,兩人并肩作戰(zhàn),同在呂梁山下?lián)]刀斬閻匪,彼此自然熟稔得很。
歐志富同志聽聞吳富善此番歸鄉(xiāng)之事,歡喜不已。
他不顧吳富善的再三推辭,堅持派了一排戰(zhàn)士前往橫江鄉(xiāng)良枧村警戒,甚至細致到派通信兵臨時架設電話,以防萬一。
他想得周到,又恐吳富善近二十年未歸,恐怕連故鄉(xiāng)都生疏了,便又請了吉安縣長作伴。
吉安,不僅是吳富善的故鄉(xiāng),更是他人生的第一站。
他從這里走入社會,又在這里領悟革命。
這里記得他年少時的勞苦艱辛,也記得他最初的理想熱忱。
吳富善的祖上雖說是書香門第,祖父也曾考取滿清秀才,然而只因沾染了鴉片,便一路跌落下來。
父親是個文盲,十幾歲便不得不出門謀生,勞苦半生,到了三十多歲方才返鄉(xiāng)成家。母親雖是貧農出身,卻難得有自立自強的心性,溫柔賢惠。
兄弟姐妹幾人,倘若說童年還有一絲快樂,便是吳富善讀書的那短短半年,之后便是村里的放牛娃了。
十三歲那年,他隨大哥去了吉安城里的泰記布店做學徒。
做學徒的日子,不是常人能忍受的,艱辛、勞累、屈辱種種不必多言。
然而也正是在這最苦的日子里,他見識了人生的冷暖,開拓了眼界,萌生了投身革命的理想與志向。
從吉安通往橫江良枧村的路,整整二十年過去了,依舊如故。
仍舊是那條一代又一代人踩出來的小徑,曲曲折折,時而沿著田埂蜿蜒,時而貼著河畔延伸,窄到剛好容下一人一馬。
吳富善坐在馬上,看著熟悉又陌生的風景,心里不覺緊張起來。
自從1930年離開家鄉(xiāng),已將近二十年過去。
這些年里,他只在抗戰(zhàn)之初給家中寄過一封信,說自己“在外做生意”,讓家人知道他還活著。而家里傳來的消息,也僅有一封由一二九師輾轉送來的大哥的來信,信中提及父親去世,其余便無下文。
二十年光陰,足夠滄海桑田。
他一路上心緒難平,忍不住猜想:村里還剩幾個長輩?兒時伙伴還能否相認?家中兄嫂近況如何?
疑問在腦中翻來覆去,竟讓他覺得自己明明不到四十歲,卻有了“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的蒼涼感。
回頭再看同行的妻子李榕,她安靜地騎在馬上,一言不發(fā),神情緊張,像在想著心事。結婚八年,這卻是她第一次隨他回江西老家探親。
李榕是地道的河北人,對于江西人的風俗習慣、地方口音和各種禮節(jié),全然不通。一路上她總嘀咕,生怕自己不懂規(guī)矩、不懂禮數(shù),鬧出什么尷尬。
為了讓她放松一點,吳富善便和她說起童年的舊事,說起村后的小山、村前的小河,還有那些性格各異的兄嫂叔嬸……
記憶里的家鄉(xiāng)
吳富善兒時生活的良枧村,位于吉安城西南十五公里外,是橫江鄉(xiāng)典型的小村莊。
村莊靜靜地依偎在一座二三百米的小山腳下,一條小河自山后蜿蜒流過,沿著村前狹長的沖地,輕輕繞過半個村落,向東緩緩流去。
當時村里大約只有三四十戶人家,多數(shù)是靠苦力謀生的貧苦農民。
村中土地本就貧瘠不多,又大多掌握在少數(shù)地主手中,因此許多村民只能選擇外出打工或經商謀生。吳富善一家,正是村里最貧困的一戶。
吳富善出生時,家中已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按族譜輩分排列,大哥名吳寶善,字尚仁;二哥吳繼善,字尚義。吳富善出生后,父親依著族譜取名富善,字尚智。
一年后,家里又添了弟弟寅善。
隨著孩子增多,全家的經濟狀況更加困頓,僅靠父親一人在外打工維持生計,生活漸漸陷入了半饑餓的狀態(tài)。
為了賺更多的錢貼補家用,父親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有時甚至一年才能回來一次。日復一日的辛勞,使父親顯得比實際年齡蒼老許多。
與嚴肅而疏遠的父親不同,母親給吳富善留下了深刻而溫暖的記憶。
僅憑父親一人的收入難以養(yǎng)活全家七口,母親便帶著孩子們在家中養(yǎng)豬養(yǎng)雞、砍柴拾糞、紡紗織布,竭盡全力維持家中生計。
在吳富善童年記憶里,最難忘也最愉悅的是讀書的那半年。
在當時農村,家境困難,父母只供得起大哥一個人進私塾念書。
吳富善自幼特別羨慕大哥上學時神采飛揚的樣子,每天放學后便纏著大哥講學校里的趣事。漸漸地,大哥開始教他背書識字,從《百家姓》《三字經》開始,先是整句背,隨后逐字認讀。
這讓吳富善割草砍柴的單調童年,變得有趣起來。
他尤其喜歡在人前背上幾句,博得母親和鄉(xiāng)親們的夸獎,內心便充滿喜悅。
七歲那年春天,村里的私塾再次招生。
吳富善拼命纏著母親,央求著要讀書。可家里實在負擔不起,他就跑到鄰村姑姑家哭訴。
當晚姑姑送他回家后,與母親商量許久,最終決定由姑姑幫忙支付半年的學費。
吳富善欣喜若狂,連夜翻出大哥用過的舊書包和破舊課本,小心翼翼整理好,興奮地枕在頭下。
半年的讀書時光,在不知不覺間消逝了。
后來學校開始催繳學費,吳富善只能低聲告訴了父母。
母親走過來,用圍裙擦了擦手,輕輕地說:“孩子,聽媽的話,這學,咱不上了。”
這句話吳富善并不意外,但當真的聽到母親親口說出,心頭還是狠狠一震。
于是吳富善還不到八歲,就開始幫著家里分擔生活的重擔。
放牛、拾柴、打短工,樣樣都干。
此時,比他年長十歲的大哥,早已在外當學徒多年,先在九江,后又去了湖南,給一家土產雜貨鋪子干活。
做學徒,是沒有工錢的,家中負擔反而更重了。
為了貼補家用,吳富善成了村里年紀最小的放牛娃。風吹日曬,伴著牛群和黃土地,他的童年也在艱難中慢慢流逝。
等到吳富善九歲時,外出多年的大哥終于出師了。
他開始獨自跑買賣,在江西、湖南之間來回奔波,靠經營土產雜貨養(yǎng)活自己。第二年,父母操辦了大哥的婚事。
大嫂周春莊,出身貧農,能吃苦,勤持家。她的到來,多少減輕了母親的重擔。
生活卻并未因此變得寬裕。婚事讓家中又添了一筆新債。
多數(shù)日子里,一家人只能靠芋頭、紅薯、野菜度日。米飯,成了奢侈品。
大嫂知道吳富善腸胃不好,總是盡力照顧。
有時做飯,她特意讓吳富善燒火,飯熟后,小心翼翼地扒一碗上面的米飯給他。
雖然只是稀薄的菜葉夾著幾把米粒,吳富善心里,卻始終記得那份溫暖。
1924年秋,吳富善在貧窮與辛勞中迎來了十三歲生日。
沒有蛋糕,沒有禮物,只有母親憔悴的面容和沉重的嘆息。那天,母親撫著他的頭,低聲道:“富茍伢,你長大了。”
那天,他獨自一人去了后山,坐在黃了的山坡上,望著空曠的稻田,第一次真正體會到,什么叫成長。
就在秋收后不久,大哥托人捎信回來,說要把吳富善接到吉安當學徒。
父親也點了頭。這消息讓吳富善無比高興。
終于,在入冬不久的一天,大哥專程回來接他。
吳富善早已把那幾件破舊的衣服和棉被收拾妥當,恨不得立刻上路。
那晚,母親點亮家中不常用的油燈,一件件為他查看衣物。
哪怕是破舊衣裳上的小口子,也一針一線縫補得嚴嚴實實。
看著母親滿頭白發(fā)和瘦削的身影,吳富善心頭一陣發(fā)緊。他咬著牙對母親說:“媽,你等著,我出去后一定拼命干活,掙了錢寄回來。”
母親笑了笑,眼里卻滿是淚光:“孩子,娘知道你有心氣。但這年頭,出力的不一定有飯吃。我只擔心你在外頭吃虧。你那性子,我是曉得的……”
清晨,天色微亮,吳富善背著簡單的行李,和大哥一起踏上了去吉安的路。
吉安的街市讓吳富善眼花繚亂。鋪子連鋪子,叫賣聲不絕于耳,熙熙攘攘的人群擠滿了街道。
空氣中飄著飯菜香,吳富善早已餓得前胸貼后背。
但大哥絲毫不停步,只一邊走一邊叮囑:“三弟,這里比鄉(xiāng)下熱鬧多了,但也是有錢人的天下。咱們窮人要安分守己,不能偷,不能賭,得學一門手藝,才算有了活路。這是爹的心愿,也是咱的出路。”
吳富善默默點頭,心里將大哥的話一字一句記下。
做學徒的日子遠比想象中艱辛。干最累的活,吃最差的飯,還要忍受無數(shù)冷眼。
但就是這些苦,這些累,讓吳富善漸漸看清了世界。
一別二十年
時間不曾停步,轉眼間,離開家鄉(xiāng)已是幾十載。
今日歸來,吳富善騎在馬上,只覺那幾十里鄉(xiāng)路,比記憶中要短了許多。
中午剛過,一行人便到了良枧村。
遠遠望見村子,吳富善已按捺不住,跳下馬來,大步走向村口。
眼前的小山村,山還是那座山,水還是那條水,一切似乎未曾改變。
農忙時節(jié),村里人不多,街口聚著幾個生面孔的娃娃,睜大了眼睛,好奇地張望。
吳富善快步走向自家門前。
熟悉的三間老屋依舊,門前散放著幾件舊農具,沾滿了泥土與汗水的味道。縣長和警衛(wèi)員先行入內,把屋里的大嫂請了出來。
大嫂站在堂屋門前,望著眼前這一群陌生人,呆住了。臉上滿是疑惑,似是害怕,又似是茫然。
吳富善站在院中,仔細打量著她。歲月無情,貧困更無情。
年過四十的大嫂,早已被生活壓彎了腰。額頭皺紋密布,雙手干枯粗糙,哪里還有當年那個爽朗勤勞的大嫂的影子?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上前去,握住那雙粗糙的手,輕聲叫道:“大嫂,大嫂,您認不出我了?我是富善,是尚智啊,您從小疼愛的三弟啊!”
大嫂的手顫了顫,眼神在他臉上久久徘徊,嘴唇哆嗦著,半晌才艱難地擠出一句話:“你……真是三弟?你從哪里回來的?”
吳富善一笑,拉過身旁的李榕,介紹道:“大嫂,這是弟媳婦。”
又指了指一旁的縣長:“這是咱們吉安縣的縣長同志。”
聽到這里,大嫂才慌忙吩咐家里人去把大哥喊回來,嘴里連聲招呼大家進屋。
三間老屋,依舊寒酸破舊。墻上熏黑的煙痕,裂開的墻縫,無聲地訴說著這二十年來的辛勞與清貧。
不多時,大哥滿身塵土氣喘吁吁地趕了回來。臉上的汗水來不及擦,腳上的泥土來不及洗。歲月和重擔,早已把他壓得有些駝背。
兄弟倆對視了片刻,竟一時無語。大哥只是連連點頭,嘴里反復念叨:“好,好,回來就好。”
縣長勸吳富善去鄉(xiāng)政府住,吳富善執(zhí)意推辭。
他說,他要住在自己家里,和大哥大嫂好好敘敘舊。沒多久,不知是誰傳出了消息,鄉(xiāng)親們陸陸續(xù)續(xù)趕來了。
屋里屋外,很快擠滿了人。老人們圍坐在堂屋里,孩子們趴在窗臺邊,伸著脖子張望,似懂非懂地聽著大人們寒暄。
第二天,消息傳得更遠了。三鄉(xiāng)五里的親戚們都趕來探望。年長的,見面還能叫出名字;同輩的,多數(shù)還能認得出模樣;至于那些小輩們,吳富善已是全無印象。
孩子們在父母的帶領下,按照鄉(xiāng)里的規(guī)矩,一個個到吳富善和李榕面前行禮。李榕早有準備,將平日攢下的津貼費分成一份份,分給了孩子們。
堂屋里,一片笑語聲。親情在炊煙和泥土氣息中蔓延開來,久別重逢的喜悅填滿了每一個角落。
第三天清晨,天色微亮,吳富善便帶著妻子,拉上大哥大嫂,準備去給父母上墳。
順著村后的小路走去,山坡依舊,草木蔥蘢。
很快,便到了父母長眠的地方。幾座墳塋,靜靜地立在半山腰上,風吹草動,唯有沉默。
站在墳前,吳富善眼眶一熱,眼淚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止也止不住。
他小心地將隨身帶來的祭品一件件攤開,擺在墳前。
然后,他拉著李榕,肅立在墓前,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默哀良久。
警衛(wèi)員見他們致禮完畢,戴好軍帽,拿著鐵鍬上前,欲添土。
吳富善伸手攔住,自己接過鐵鍬,與妻子一同,親手為父母添上新土。
他們蹲在地上,一鏟一鏟地拔去雜草,一鏟一鏟地添補新土。動作不快,卻很認真。
此刻,父母當年的模樣,童年時的一樁樁往事,如潮水般一幕幕涌上心頭。
那一雙為家庭勞作了一生的手,那一張被風霜刻滿皺紋的臉,仿佛就在眼前。
他們辛勞一世,堅韌一生,卻終究沒能熬過那個貧窮的年代。血汗被舊社會榨干了,夢想被三座大山壓碎了。
直到今天,翻身的好日子來了,他們卻早已等不到了。
吳富善在墳前站了很久,大哥大嫂催了幾次,他才依依不舍地起身。
當天傍晚,部隊送來了最新命令。
中央軍委批準了第四野戰(zhàn)軍南下的作戰(zhàn)計劃。
四十四軍奉命分兩路推進,自九月十日起,左縱隊一三零師、一三一師沿贛江東岸南下;右縱隊一三二師與軍直屬部沿贛江西岸南下。
軍直機關已到橫江渡,目標是泰和。
軍令已下,吳富善心知,自己必須啟程。
第四天一早,他把組織上發(fā)的探親津貼——整整一百元,毫無保留地交到了大哥手里。沒有留下半分。
隨后,他與大哥大嫂道別,與鄉(xiāng)親們一一道別。
言語雖簡短,心中卻千言萬語。
臨行前,他回頭望了一眼。遠遠的村口,大哥大嫂還站在那里,久久揮著手,目送他離開。
吳富善默默收回目光,提起行囊,毅然踏上了繼續(xù)南下的征途。
這一走,山還是那座山,水還是那條水,但他已不是那個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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