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畫忍不住脫口而出：“對的對的，每一筆都是對的呀，越看越咂勁……”——其實“對的”這個詞無非是說畫家的繪畫都在正道上，符合繪畫的基本“法理”。

“色彩之詩——周碧初捐贈藝術展”（4月18日-6月2日）正在上海油雕院美術館對外展出。本文為作者的觀展札記。周碧初 (1903-1995年)是中國現代油畫和現代美術教育的先驅，中國第一代油畫大家。去年9月，周碧初家屬代表曾向上海油畫雕塑院捐贈了百余件周碧初繪畫精品和藝術文獻。

5月14日那天，天氣陰濕悶熱，簡直像黃梅天似的，獨自去上海油雕院補看“色彩之詩——周碧初捐贈藝術展”。

展覽現場

這位海派留法老爺爺的畫作，我已經看了三四十年了，還是百看不厭，而且越看越“咂勁”，感覺里面韻味無窮。

一個人在幽暗靜謐的展廳里慢慢觀賞，從容細讀，好像和這位藹藹長者促膝相談一般，感覺心里暖暖的，周流全身。

他的畫作，真是越看越喜歡，越看越有味道，絢爛繽紛的色彩背后是藝術家的博大、溫厚、謙和，韻味無窮。

這次展覽呈現了120多件畫家的作品，蔚為大觀。不過，好多作品已經像老朋友樣熟悉了，分別在不同的地方看過好幾回，但每次看又都有新的體會和發現，甚至是驚喜。

比如老先生那張兔子燈，畫于1966年的《新禧》，我曾在他家里和展覽上看過無數回了，自以為彼此已經很了解了。這也是我最喜歡的周老代表作之一，可謂一見鐘情，每次看見總要仔細端詳，用眼睛和她“親熱”一番，對她行“注目禮”。

這次在展廳重逢，再一次細細端詳，結果又發現了許多以前不曾注意到的細節。

《新禧》布面油彩 58cm×79cm 1966

兔子燈上那滿身毛茸茸流蘇般的紙絲片，還有童子小人偶等等，畫家兼工帶寫，仔細看每條線每個點都是活的。點、線、面三者在這里三位一體，混合統一，點就是線就是面，千筆萬筆，兔子燈的樣貌就活靈活現地表現出來了，非常考驗畫家的點畫功夫。兩個兔子燈成為他點彩技法的實驗場，那個年代提倡的所謂“古為今用，洋為中用”，被老先生輕松巧妙地“一網打盡”，統統囊括。

我扶住眼鏡湊近畫面，仔細欣賞畫里每一個微妙的筆道，忍不住自顧自贊嘆：“對的對的，每一筆都是對的呀……”

說起來，“對的”這個詞有點像江湖切口黑話，是上海一幫畫畫的老克勒看畫時經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以顯示自己的內行和高妙，常常弄得邊上的人有點不明所以。其實這個詞無非是說這位畫家的繪畫都在正道上，符合繪畫的基本“法理”，沒有走歪路和習氣。至于具體究竟好在哪里，大家都是內行，懂得都懂，不懂的話是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去琢磨學習，用不著我跟你啰唆了。上海寧骨子里的清高老亂就在這里，彰顯無遺。

不過話得說回來，“對的”這個詞也表達了一個藝術實相，也就是藝術作品的核心美學價值，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無法用文字和語言解釋或替代，否則藝術也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

周碧初先生的畫作，面目多樣，手段豐富，既有扎實的寫實功力，更從印象派繪畫中汲取寶貴營養，從而成為一位非凡的色彩大師。他筆下的色彩既抒情又療愈，像變魔術那般層出不窮，爭奇斗艷。

比如他喜歡畫桃紅柳綠的風景，但綠色和紅色在他的調配下，卻一點也不顯得通常的俗氣，沉靜內斂，含蓄雋永，清清爽爽。

《小三峽》布面油彩 79cm×60cm 1984 上海油畫雕塑院藏

《東湖（紹興）》布面油彩 63.5cm×91cm 1982 上海油畫雕塑院藏

老爺子晚年更是爐火純青，從心所欲而不逾矩。像《小三峽》和《東湖》這兩幅作品，都是他耄耋之年用刮刀完成的，色彩飛動跳躍，令人看了眼睛一亮。

刮刀這東西，一般畫家是很難“刮”出好作品的，一不小心就弄得俗不可耐。但老先生這兩幅畫卻是高韻深情，斑斕絢麗，仿佛是一個個歡快的音符自己跳到畫布上似的，點線似斷非斷，既離散而又聚合。那意象，直入化境，味之無窮。

周碧初晚年還畫過許多小幅風景，好像是吝嗇顏料似的，用干筆在畫布上蹭擦，很像國畫里的焦墨渴筆，線條很澀很枯，大量留白，影影幢幢，筆簡而意遠。

《武夷山》布面油彩 26.5×37.5cm 1982 上海油畫雕塑院藏

為此我特意去請教策展人李詩文兄，詢問他周老先生和黃賓虹是否有過交集，我感覺畫里分明受過賓老的點化和影響。

詩文兄的回答非常肯定，他說1943年周碧初到北京舉辦畫展，其間見到賓老，兩人探討中西繪畫，頗為投緣，取得許多共識。周碧初更贊賞賓老的畫里頭最有西方意識。

詩文兄還說，他們的繪畫，其實受傳統繪畫中的“點厾法”影響很大，只不過周先生一變而為點彩罷了。他感嘆，周碧初的藝術實踐和藝術價值是遠遠被人低估的，對他的研究和發掘還剛剛開始。一番話令我茅塞頓開。

其實周碧初對中國畫一向是很有研究的，他不但和朱屺瞻、陸儼少、唐云等國畫家都是好朋友，經常在一起切磋畫藝。他自己也會畫水墨，有非常不俗的面目，此次展廳也有他的水墨作品呈現。另外，他對齊白石也推崇備至，收藏過好幾件作品，還曾專門通過徐悲鴻買到一本齊老的花卉冊，精美絕倫，好像榮寶齋曾做過木版水印。這本冊頁曾在他僑居印尼期間隨身相伴，朝夕晤對，藉以窺探中國畫的筆韻墨趣。

周碧初《紫藤花》 紙本設色 68×39.3cm 1980年 福建平和周碧初藝術館藏

所以如果從傳統筆墨的角度來看周老先生的油畫，他油畫里的“筆墨”功夫同樣了得，每一筆每一劃分明也是“對”的。這一點與晚年的莫奈等印象派大家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們的每一筆每一劃都是“對”的，都是“活”的，處處蓄蘊著生命和能量。

周碧初的藝術將絢爛與平淡合而為一，兩者的統一圓融顯示了藝術家偉大的人格修養，虛懷若谷，溫柔敦厚。

他的佳作還有很多，精品迭出，限于篇幅，恕不一一列舉，將來有機會再品再講。不過值得一提的是，展廳里的那張《春色》（1963年）和《古城水鄉》（1961年）也是我的心頭好，每次在她們面前駐足流連，無法魘足。這兩件同樣是出類拔萃勇于變法的杰作，用蘇州話來說，都是“狀元”。

《春色》布面油彩 80×100cm 1962 上海美術館藏

《古城水鄉》布面油畫 38×55cm 1961 上海油畫雕塑院藏

為了更加深入了解這位畫壇老爺爺，今年元宵節，我特意到周碧初的家鄉漳州去了一趟，實地感受這個千年古城和著名僑鄉的風土人情，那里數百年來的開放包容以及和世界的密切交流，那里濃郁的人文氣息。另外，我又前前后后兜兜轉轉去了祖國大江南北十多個城市，這番游歷回來，再讀周碧初先生的畫作，自我感覺功力又增添了許多，對他的藝術又有不少新的理解。

展廳復原的周碧初生前畫室

2025年5月18日寫于國際博物館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