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生萬物AI 圖
晨起,我推開窗扉,樓下藥鋪那縷當歸的苦澀氣息,悠悠飄了上來。這股味道,宛如一根纖細卻堅韌的絲線,剎那間,精準地牽出了我心底那個佝僂又熟悉的背影。
爺爺總愛穿著件洗得發白的灰布中山裝,背上那只被歲月摩挲得油光發亮的棗木藥箱,迎著清晨的露水,穩步朝著村口走去。即便三十年的時光悄然流逝,我依然能清晰地憶起,他藥箱上銅扣撞擊時發出的叮當聲。那聲音清脆悅耳,恰似一串散落于悠悠歲月長河里的鈴鐺,時不時在我心頭回響。
老屋的天井,總是滿滿地曬著各種草葉,散發著獨特的氣息。七歲那年的一個清晨,我路過雜貨鋪,被櫥窗里的籃球勾住了魂魄。爺爺瞧見我口水都快流出來,解開中山裝紐扣,小心翼翼地掏出手帕包。手帕包里是沾滿藥屑的零碎錢幣,最大面額的五元紙幣上還粘著半片紫蘇葉。后來,我在曬谷場歡快地拍球,隱隱聽見他跟旁人解釋:“娃兒正長筋骨呢,不能總蹲在藥碾子邊。”
初中開學前夕,縣城春回堂的招牌下,悄然添上了爺爺的名字。自此,天還未亮,他便早早出發,沿著蜿蜒的田埂慢慢消失在晨霧之中。我總會在傍晚時分,準時跑到村口守望,盼著他歸來。每一次看到的,都是他中山裝下擺沾滿塵土、藥箱帶子將左肩磨得發亮的模樣。他的衣兜像是一個神奇的百寶袋,常常裝著油紙包著的芝麻糖,或是芬香外溢的鹵豆干。深秋的一天,他匆匆趕回,從懷里掏出還冒著騰騰熱氣的黨參燉雞湯。后來我得知,這雞湯是掌柜給的診金,他捧了十里路。
高考前夜,爺爺托人捎來件嶄新的灰色中山裝,同色布包裹著個雕花木盒,掀開是十二枚烏亮的藥丸,箋上寫著“定志醒神丸”。我試穿衣服時,發現袖口內縫著道歪扭的紅線——是他用針灸的紅棉線加固的針腳。后來母親說,這件衣裳是爺爺用半年坐堂的診金換的。在裁縫鋪量尺寸時,他還特意叮囑人家,一定要在腋下多留兩寸,他說:“娃兒還要長骨架呢。”
大二那年,一個噩耗如晴天霹靂般襲來——爺爺病逝。打開來信的瞬間,我手中的鋼筆尖猛地扎穿了紙張。“爺爺走了”,短短四個字,好似燒得通紅的烙鐵,重重地烙在了我的視網膜上。父親在電話那頭,聲音已然哽咽:“怕影響你考試……”那一刻,我只覺得天旋地轉,發瘋似的沖出圖書館。外面,秋雨淅淅瀝瀝地打在臉上,那股涼意,竟和那年爺爺背著我過河時的雨一模一樣,冰冷刺骨,直透心底。
等我心急如焚地趕回時,那件往日里總掛在門后的中山裝,空蕩蕩地垂著。母親紅著眼,遞給我一個鐵盒。我打開,里面整整齊齊碼著一沓暗黃的紙幣,每張都細心地夾著一片干薄荷葉。母親輕聲說道:“你爺爺說,男娃成家時要體面些。”
那晚,我裹著爺爺的舊衫入睡,鼻尖縈繞著領口殘留的汗味,混合著淡淡的艾草香。恍惚間,我仿佛看到他背著藥箱,從暮色沉沉中一步步走來,一路的風塵仆仆。
守靈夜,天空飄著綿綿細雨。我靜靜地跪在靈堂前燒紙,火盆里突然“啪”地爆出一個火星,不偏不倚,落在了爺爺常穿的千層底布鞋上。父親說,這鞋,是他出診路上磨破的,鞋尖上還沾著去鄰村急診時踩的泥。我望著棺木里靜靜躺著的灰色中山裝,第三顆紐扣的位置別著我的校徽——那是他唯一肯戴的“首飾”,承載著他對我的驕傲與期許。
今年掃墓時,我帶著一件新裁的灰色中山裝來到墳前。火苗躥起時,我忽然想起爺爺常說的那句話:“衣裳是人的殼。”青煙裊裊升騰,朦朧中,那個背著藥箱的身影愈發清晰起來:洗得發白的立領,襯著他那滿頭銀發,藥箱上的銅扣在夕陽余暉下一閃一閃。
下山時,我不知不覺拐進了老藥鋪。只見一個穿灰布衫的學徒正在專注地碾藥,黃銅杵撞上石臼的剎那,清脆的叮當聲竟與我記憶里藥箱銅扣的聲響,奇跡般地重疊在了一起。恍惚間,我仿佛看見爺爺就站在光影的交界處,他的中山裝紐扣,一顆不落地系到了最上一顆。他正一絲不茍地把草紙包好的藥,遞給一位咳嗽不止的老漢。
風,輕輕穿過門廊,攜著那熟悉的、三十年前的當歸香,悠悠地撲進了我的眼眶,我的視線瞬間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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