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5月7日,我在山西沁水樹理小鎮聽王蒙先生關于《語言和文學的魅力》的講座。當王蒙先生談中國漢字的魅力時,他讓我平靜而從容地與古人相遇。語言所帶來的樂趣,體現在文字里,雖然多為片段,但,帶著日常的冷淡變化,成為語言魅力的隱喻和象征。我忽然意識到自己正站在一面奇特的鏡子前——鏡中映照的既是漢語的萬千氣象,也是自我認知的曲折路徑。幽默睿智的談吐,像一把精巧的鑰匙,不經意間打開了一扇通往語言迷宮的大門。眼前堆積如山的典籍,不再是平靜的文字載體,而成了意味深長的人間煙火。
他講到人們日常所接觸與感知的世界,往往是具體且有限的。這是具象世界給予我們最直觀的體驗。然而,在這具象世界的邊界之外,是否還存在著更為抽象的維度呢?答案是肯定的。世間不僅有切身體會的失敗,還有抽象意義上的成功;我們所處的不僅有三維空間內的真實,還有六合宇宙間的無限想象。人生總有缺憾——未竟的夢想、錯失的機緣、難以言說的隱痛。而文學,恰是對現實的一種彌補。它讓短暫的得以延續,讓沉默的得以發聲,讓不可能的成為可能。
語言的傳承,精神是根脈,在歷史長河中起著薪火傳承的作用,語言有時就像上蒼賜予我們的另一種糧食。無法親歷所有的悲歡,但文學為我們打開無數扇門。讀《紅樓夢》,我們得以旁觀一個大家族的興衰;品李煜的詞,我們觸摸到亡國之君的切膚之痛;看《老人與?!?,我們體會人類面對命運時的孤勇。文學拓展了現實世界生命的維度,讓我們在虛構的故事中,體驗那些渴望的、畏懼的,甚至在現實中不可能的人生。
記憶會褪色,但文字能讓瞬間永恒。
他講到普魯斯特用《追憶似水年華》重現逝去的時光,魯迅用《朝花夕拾》定格童年的光影?,F實中,我們可能像魚一樣健忘,但文學幫我們打撈那些即將沉沒的珍貴片段。寫作是對抗遺忘的方式,閱讀則是共享記憶的儀式。好的文學,既是對現實的映照,也是對現實的超越。它讓失意者找到共鳴,讓孤獨者遇見知己,讓平凡的生活獲得詩意的光澤。當我們說“文學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時,說的正是這種神奇的彌補——用文字重建一個更完整的世界。
孔子的“克己復禮”這一理念,不僅僅是道德層面的約束規范,更是語言獨特魅力的體現。它以簡潔而富有深意的表述,推動著人類文明不斷向前發展,同時也塑造了文學作品的深度與內涵。如今,AI技術飛速發展,它能夠生成文字,但并不等同于真正的文學創作。
因為真正的文學創作需要創作者“活過”,需要有親身經歷、深刻感知以及時間沉淀。人不能像魚一樣活著,魚的記憶只有短短三秒,即便擁有百年壽命,也不過是在不斷重復著三秒鐘的遺忘。而人類則不同,我們的記憶在衰退的同時不斷積累經驗,在遺忘的過程中篩選出珍貴的情感。文學的魔力,就在于它具有選擇性。它像是一位敏銳的觀察者,擷取那些最能觸動人心的瞬間,激發人們內心傾訴與分享的欲望,最終將這些情感與故事凝結成優美動人的文字。
面對記者的尖銳提問,布麗吉特·馬克龍以四兩撥千斤的智慧給出了政治應答教科書的回應:“我當然考慮過自己的年齡與面容——正因如此,馬克龍這一屆必須連任。”這句看似調侃的話語,既以優雅自嘲消解了敏感話題的鋒芒,又不著痕跡地將輿論焦點引向執政理念的延續性,語言智慧,成為公共溝通領域精妙修辭的典范。
文字在他的講述中展現出雙重面相:它既是觀察的對象,又是不可言說的神秘本身。這場文學的相遇,是閱讀的主體,又是被閱讀的客體;既是意義的創造者,又是被語言塑造的產物。當我試圖跳出自身成為旁觀者時,卻發現這個“旁觀者”依然是文學寫作者自身的延伸。這種認知的眩暈感令人著迷:當他說“想象力是照亮現實的月光”時,我想到了他的復調式寫作——從《青春萬歲》的理想主義獨白到《活動變人形》的多聲部敘事——展現了語言自我增殖的奇妙景觀。那些奔涌的意識流、跳躍的蒙太奇、戲謔的互文,早已超越了單一作者的掌控范圍,成為表面上的致敬,骨子里的嬉戲。就像他在新疆歲月里記錄的邊疆風情,文字在描摹現實的同時,也在創造著比現實更為豐沛的意義宇宙。這種寫作的“自反性”,恰如博爾赫斯筆下的“沙之書”,每一頁都在重寫前一頁的內容。
王蒙先生談及老舍在《茶館》中對“牙口好時沒有花生米,年老時有花生米卻牙口不好”的感慨,精妙的比喻既描摹了物質匱乏,又超越了具體時空,成為人類精神困境的永恒象征,正是福柯所說的“詞與物的游戲”。
王蒙先生將人類感官世界的具象邊界與語言藝術的無限可能并置對照,犀利揭示出文字如何突破視覺與聽覺的局限,又借《阿Q正傳》中阿Q與吳媽的情感糾葛,表述了語言如何以不同表達維度重塑文學敘事,賦予文本多重解讀空間。
文學的感染力之強大,在于它能讓讀者體驗到未曾親身經歷過的人生。蘇聯作家肖洛霍夫在《靜靜的頓河》中,描寫格里高利抱著死去的阿克西婭,抬頭看見“黑太陽”時的絕望場景,讓讀者仿佛身臨其境,深刻感受到那種痛徹心扉的悲傷;中國古典詩詞的凝練之美,在“清明時節雨紛紛”七字中展現得淋漓盡致——紛紛細雨不僅描摹出清明時令的氣候特征,更以綿密雨絲織就一張無形的愁緒之網。溫庭筠筆下“霏霏”的迷蒙質感與“潺潺”的纏綿聲響,通過疊字的精妙運用,在音韻與意象間構建起通感橋梁。
有限字句激發無限想象的文學魔力,恰是華夏美學的精髓所在。語言讓我們在蘇醒中經歷夢境,讓我們重溫,任意思考、漫步,或坐下來小憩。
莊子筆下的鯤鵬之變,從北冥之魚化而為南冥之鵬,其龐大的身軀、神奇的變化,展現出超越現實的想象力;刑天舞干戚的傳說,刑天在被斷頭后仍揮舞著盾牌和大斧繼續戰斗,這種不屈的精神與神奇的情節,不僅是想象力的盡情馳騁,更是文化深層價值的體現。這些文學創作超越了現實的束縛,卻比現實更加真實地反映出人類的精神世界;它們無法被觸摸,卻比現實存在更加永恒。
講座中,王蒙先生引經據典、信手拈來,笑聲不斷:中國傳統文化中,“別來無恙”這一問候語承載著豐富的歷史典故和人生智慧。京劇《華容道》中,曹操一句“別來無恙”觸動了關羽的故人之情,展現了語言化解尷尬的智慧;而范雎歷經磨難逃至秦國后,一句“別來無恙”,則蘊含著孔子“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的時光感慨。時至今日,這句問候有時也成為人們相見無話時的寒暄之詞。語言魔力,恰恰揭示了這種監督的雙重性:問候既是關懷也是試探,文字既是表達也是遮蔽。
韓信與漂母的典故傳承千年感恩文化,漢語作為中華文明基因庫的深厚底蘊——它不僅是溝通的工具,更是承載民族記憶、延續文化根脈的精神紐帶。他回溯蘇軾詩詞的曠達灑脫、李白詩篇的浪漫豪放,文學如何在人生暗夜中化作指引方向的燈塔,將文學魅力與生活真諦、宇宙奧秘、思想光輝熔于一爐,完成對生命價值的叩問與升華。
語言本身就是一個獨立的世界。
中國文字以其獨特的構造、多變的語法、豐富的表達,構建了與其他語言截然不同的思維體系。
他講1996年在德國,曾見德國人寫下“吃葡萄要吐葡萄皮”,而侯寶林卻以相聲將其演繹出另一種趣味。蘇軾吟“詩酒趁年華”,是自適的豁達;李白寫“又聞子規啼夜月,愁空山”,是悲愴的寄托。一位美國教授曾調侃:“特朗普腦子里正確的那半部分,永遠留不下來?!?br/>
王蒙先生的記憶如溢出茶杯的水,看似漫溢而出的語言浪花,實則每一滴都折射著他的閱讀與思考。
中國文學的血脈里流淌著離別的基因,這種獨特的審美情結早已鐫刻在民族的文化骨骼之中。王蒙先生以學者特有的敏銳,為我們勾勒出這條綿延千年的情感脈絡:《詩經》“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中以物候寫離思的含蓄蘊藉,盛唐“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在酒樽碰撞間迸發的曠達悲涼,兩宋“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將纏綿悱惻凝固成永恒。當提及“伊昔紅顏美少年”這句時,先生眼波中掠過一絲難以名狀的悵惘——那瞬間的神情,恰似打開了通往古典情感宇宙的秘徑,讓我們得以窺見古人筆下那份純粹而濃烈的情感質地。
在探討文學與生命的關系時,王蒙先生展現出哲人的深度。他將人生分解為“親歷”與“銘記”兩個維度,正如他在新疆十六年的歲月里,用文學的光芒照亮生命的黑夜。談及“格里高利的黑色太陽”時,他的語調變得深沉,“不會說話的人,黑色的太陽是一種語言,是隨身攜帶的一出人間戲劇”。
這是個人經驗與普遍哲思的交融,文學語言正是這樣處理這些難以直視的經驗。很多東西都并不長久的年代,他告訴我們一定要相信書籍的生命一定最長久,因為,人類熱衷于對一本書的肢解和臆想。
講座最動人的部分,是王蒙先生對文學想象力的禮贊。講述精衛填海的故事時,他以女媧補天、愚公移山等神話傳說為引,贊頌文學想象力突破現實藩籬的磅礴力量,傳遞中華民族堅韌不拔的苦斗精神,號召聽眾借文學之翼拓展生命維度。
他的眼眸中閃爍著孩童般的光彩:文學不是生活的裝飾,而是存在的本質。
在剖析生活本質時,王蒙先生提出“親歷生命”與“銘記歲月”的雙重命題,將人生精辟定義為記憶沉淀與自我覺醒的修行之旅。
聽、說、看、寫構成的認知矩陣中,寫作者處于永恒的“被顯現”狀態。耳朵成為接收器,將聲波轉化為思想規訓;眼睛化作掃描儀,在凝視與被凝視間完成身份確認;手中的筆或敲擊的鍵盤,則成為回首時眼里的歲月。
文學語言的真正力量,在于它能讓人心甘情愿地接受這種溫柔的改造。當我們在深夜反復琢磨某個絕妙的隱喻時,當某個小說人物的對白突然成為我們思考的模板時,文學已經完成了它最成功的“說服”——讓我們誤以為那些被語言塑造的思想,完全出自本心的選擇。這或許就是最高明的文學魅力:它給予我們的,恰恰是我們以為自己本來就擁有的。王蒙先生所說的“親歷生命”與“銘記歲月”,在這個意義上,不過是文學語言魅力為我們預設的兩個認知頻道。
中國古代的“愁”是“一江春水”,西方的“時間”是“疾馳的馬車”,這些隱喻不是修辭裝飾,是隆重地盈滿,是無所事事和擁有奢侈的時間中,思想得以成形的基本結構。
講座散場后,一個??率降亩匆娮兊们逦何膶W語言的魅力不在于表達什么,而在于它本身就是生命力的噴涌——每個句子都是活著的,在書頁間呼吸。
文學使一切渺小的東西歸于消滅,使一切偉大的東西生命不絕。
2025年5月14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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