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出生于1953年，是個地道的農民兒子。1973年冬天，剛滿二十歲的他背著鋪蓋走進軍營時，大概沒想到自己這輩子會從初中畢業生一路干到副營職軍官。記得他常說，那時候每天摸黑起床疊被子，熄燈后還打著手電筒看學習資料，冬天站崗時耳朵都凍得發麻。
1989年轉業回老家時，父親已經是個副營級干部了。他在城郊派出所從普通民警干起，后來當上所長，直到退休后每個月能拿9600多塊錢退休金。照理說這樣的退休生活應該挺滋潤的，可他現在過得比誰都節儉。

小時候父親特別疼我。每次部隊探親假回來，只要我開口要零食玩具，他二話不說就往鎮上跑。記得當副連長那年，他聽說我想看真火車，大夏天蹬著二八大杠載我騎了四十多公里。到火車站時他后背全被汗浸透了，還特意帶我去站前小飯館吃地鍋雞，自己就著咸菜啃了兩個饅頭。那時候我天天盼著穿軍裝的父親回家，覺得他是天底下最溫暖的人。

可自從我結婚后，父親就像換了個人。退休金存折上明明有近萬塊的進賬，他卻活得像個苦行僧。十年沒添過新衣服，保健品更是碰都不碰，家里油鹽醬醋都是買最便宜的。去年我住院動手術，母親偷偷塞給我兩千塊錢，父親知道后連著罵了三天，說我嫁出去的女兒不該回來要錢。出院后我直接把他微信拉黑了。
今年五一我崴著腳回娘家，剛進門就挨了頓訓："又跑來做什么？我這不需要人伺候！"看我走路一瘸一拐的，他反而更來氣："活該！讓你別來非要來！"現在家里開燈超過五分鐘他就念叨費電，上趟廁所沖兩次水能被說一整天。上周我身上起疹子，母親給買了支藥膏，他氣得差點把桌子拍裂："慣著她做什么？忍幾天就好了！"
可就是這么個摳門到骨子里的人，對戰友卻大方得嚇人。聽母親說這些年他陸陸續續給老戰友們塞了快二十萬，光是安徽蚌埠那個出車禍癱瘓的戰友，他就一次性送了五萬二。上個月還瞞著家里給甘肅的戰友家屬寄了三千塊生活費。
前些天在飯桌上，他突然說起后事安排："要是我哪天得急病，千萬別搶救。骨灰撒江里就行，別花那個冤枉錢買墓地。"母親氣得摔了筷子，他卻跟沒事人似的繼續扒拉碗里的白飯。
其實有時候我也納悶，他這些年到底在怕什么。明明退休金足夠養老，偏要把日子過得緊巴巴的。親戚朋友早都不往來了，家里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偶爾聽見他在陽臺上給戰友打電話，聲音倒是挺洪亮，說起當年部隊的事如數家珍?？梢粧祀娫捰肿兓啬莻€佝僂著背數電表的老頭子。

前兩天整理舊相冊，翻到他穿軍裝的照片。那時他站在坦克旁邊，胸脯挺得筆直，眼神亮得像星星?，F在的父親總愛穿那件褪色的藍布衫，背越來越駝，可每次去郵局匯款時，腰板又會不自覺地繃直，仿佛又變回了當年那個帶著士兵沖鋒的年輕軍官。
也許在他心里，始終住著兩個截然不同的人：一個是需要精打細算過日子的退休老頭，另一個還是當年那個把最后一口罐頭讓給戰友的副營長。只是我們這些親人，永遠也走不進他那個鐵打的軍營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