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1947年-),1981年畢業于武漢大學,獲文學碩士學位并留校任教,1992年調到廈大。易中天回憶說,到廈大的第一場講座是在1993年廈大校慶72周年時舉辦的,題目是《藝術起源》。
當時聽眾只有5人,聽了一會兒,走了兩個,剩下3個。易中天的出名源于鳳凰衛視看到他寫的一本書,被邀請到鳳凰衛視開講,因此引起央視注意。這本書是易中天到了廈大后出版。2010年,廈大老書記、老校長陳傳鴻去世后,易中天在博客中報料說, 2001年,自己買房缺錢,時任廈大校長的陳傳鴻自掏腰包無息借給他幾萬元,當時易中天還是廈大一名普通老師。
關于課題,易中天說,我在廈大完成額定工作量和晉升教授后,不報課題,不報獎,不發論文。本文為南方人物周刊記者丁果對于易中天的一次采訪,經“必記本”重新編輯發布,特此分享。
記者:在社會轉型的春秋戰國時期,孔子也好,其他人也好,周游列國,推銷自己的治世學說,受到禮遇和采用,則留下;稍不對勁,就拔腿走路。為什么那個時代的統治階級有這樣一種雅量?因為如果你拔腿走路,就會有一個問題--非為我所用的人,必為敵所用,理應要干掉,這是簡單的邏輯。但為什么他們有這個雅量?
易中天:因為他們是貴族,這點非常重要。從春秋到戰國中期,各國的統治者至少還是貴族。真正的貴族,最重要的還不是身份、血統,還要有貴族的精神、貴族的氣派。雅量就是貴族精神的重要部分。否則他就不配當一個貴族。這是一個原因。
第二個原因是當時社會的變革,就是由邦國制度變成帝國制度。有能的君主要來當這個兼并天下的人,無能的君主要守住自己的國家不被人家給吃了。君王們清楚地知道,靠他們個人的能力,是做不到的,兼并不成,守成也難,必須依靠人才。這些人才就是“士”,所以形成養士之風。當時戰國四君子,齊有孟嘗,楚有春申,趙有平原,魏有信陵,每人養士三千。即使白吃白喝,也沒有關系,他們要顯示的就是招納天下賢士的雅量。
如果謀生排在了第一位,怎么可能出思想家呢?
記者:如果在邦國時代,貴族精神的形成或者說“士”的形成,是依賴世襲制的,這種世襲在今天社會的氛圍里面是很難了,尤其是在中國的土壤里。是不是帝國制度本身,就是扼殺“士”的貴族精神的罪魁禍首?其次,在今天的時代,也就是在大一統的時代,這種“士”的貴族精神有沒有可能恢復?
易中天:首先先回答第一個問題,帝國是不是扼殺士的貴族精神的罪魁禍首?我同意。是的。首先就是因為在帝國時代,世襲制改為任命制,貴族沒有鐵飯碗了。要知道在春秋的時候,“士”沒有世襲的領地,但有世襲的職務,叫“世職”。有世職的就有世田,即沒有領地但有土地,可以吃固定的稅賦,在經濟上衣食無憂。衣食無憂就可以思考問題,他不用謀生了,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條件。退一萬步,即便沒有世職、世田的這些“士”,他變成“毛”了,他還有很多的“皮”(各國君主)可以依附,他有自由選擇,而且“皮”還不敢怠慢他。那么他也可以有自由的思想。
記者:到帝國時代以后,這個條件都不存在了。
易中天:不存在了。到科舉制度以后,做官成了一個謀生手段、職業了,這個就很槽糕。如果謀生排在了第一位,思想和學問淪為敲門磚,那怎么可能出思想家呢?
記者:為五斗米折腰,所以假思想、假道學、假學問就盛行了。
易中天:回答第二個問題,戰國時期,雖然“毛”并不太多,但皮有很多。而且“皮”要來搶這個“毛”。到了帝國時代,“皮”只有一張,“毛”很多,有的是“毛”來依附我,我為什么要對你客客氣氣呢!所以帝國時代對士人、讀書人的態度越來越壞。
秦漢、哪怕到三國的時候,還能夠禮賢下士,東漢末年可能是最后的好時光,才有《三國演義》寫出來被所有人津津樂道的“三顧茅廬”,那種遺風到科舉制度以后就沒了。所有的讀書人都不再有獨立人格。你是我的考生,你乖乖來考試,考不上你就沒有了。結果是什么呢!是宋代以前的宰相上朝時是可以坐下來的,在秦漢叫“三公坐而論道”。宋以后是站著了。到了明代朱元璋這一朝,是脫了褲子出去打屁股的,可謂斯文掃地了。
知識分子最好能爭取經濟獨立
記者:我們今天不是帝國,但誰也不否認我們是大一統的國家,我們也不再期待中國分成六七塊,變成邦國,來重現春秋這個時代的機制氛圍,重現百家學說爭鳴。那么,在現代的社會條件下,那一段歷史的輝煌在今天有沒有重現的可能性?如果要重現,條件在哪里?那個條件是否在于現代的“士大夫”,即知識分子本身?
易中天:從邏輯上講,帝國時代和邦國時代的共同特點是政權天授、君權天授(因為中國沒有上帝,因而不是神授,是天授)。而民國、共和國,至少在理論上講是民授,納稅人說了算。我們現在必須反復強調政府是由納稅人供養的。
有了這個觀念以后,我們可以做到第二步,就是學術機構的完全自治。賀衛方先生有個觀點,就是大學應該是“學者共和國”,這是對的,大學就應該是自治的共和國。西方比如美國,好大學是私立大學,政府本來就沒資格管,也沒錢管。西方捐資辦學的機構也都有一個很好的共識,就是我是出錢的,事我是不能管的,董事會任命的校長,學校怎么治,讓校長去治,學生或教師不滿意可以彈劾罷免校長,中國還沒有這套機制。中國教育當局提出大學去行政化,如果真能實現的話,應該說還有一線希望。國家要建立這么一個觀念:給這個學校行政撥款,撥教育經費,這是納稅人的要求,納稅人要求錢這么花。
第二條就是,政府撥的錢要交給大學自己去用,不能再管。
第三條就是,對每個知識分子而言,最重要的是自己保持獨立。知識分子應該建立一個觀念:我在大學里面領一份工資,或我在研究所里領一份工資,不是誰的恩賜,是我的勞動所得。這個錢不是當局給我的,是納稅人給的。中國大部分人,仍然沒有這個觀念。
記者:中國連頂尖的知識分子都沒有這個觀念,我們要提倡這個觀念,權為民所賦,知識分子的獨立基礎,正在于此,納稅人的概念,在西方是最普遍的常識。回到帝國時代,統治者沒有需要了,自然就冷落了“士大夫”。
易中天:豈止是冷落,是要割小弟弟的,司馬遷的小弟弟不就被割掉了。自從漢武帝割了司馬遷的小弟弟之后,士大夫知識分子的精神小弟弟也就被割掉了。
記者:把話題回到諸子百家,在當年的學術爭鳴中,個人和體制的關系到底應該怎樣處理、平衡?
易中天:我知道你更想從制度上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但制度問題,老實說我無能為力。我更多的想談個人。剛才講,我領這個工資,或者我拿這個課題,這不是誰的恩賜,這是我的勞動所得,我理直氣壯地拿。如果硬要感謝,我感謝納稅人,我對納稅人負責,我不對直接給我錢的機構負責。你能不能建立這個觀念?作為個人,能不能守住一個底線?就是絕不奉承、絕不說違心的話。
我不要求知識分子充當社會的良知與良心,為國計民生奔走相告,幫民工討工資,這不是知識分子干的活。說老實話,做知識分子的底線,只要能做到不昧著良心說話,不搖尾巴行不行?你至少可以不說話,不要有關方面拿出個什么東西來,你就一片歡呼,然后就引經據典地證明決策是多么英明偉大正確。
記者:誰都知道,知識分子要有骨氣,要有節氣,但在經濟不獨立的前提下,談什么骨氣?恐怕連保持沉默的權利都會放棄。
易中天:這是我要談的第三點,知識分子最好能爭取經濟獨立。李澤厚跟我講到一個問題,就是中國知識分子學者被收買的問題。我說你不能要求別人都像你這樣道德高尚,不為五斗米折腰,我主張的是即使你要收買,你也買不起。我現在就可以拒絕20萬出場費的一堂課,我不缺錢。
記者:社會轉型的時候比較容易出思想,但中國不可能再現過去春秋戰國的歷史,如何能讓中國學術思想獨立、士大夫知識分子精神光大起來,除了回歸憲法以外,還有什么其他的路?
易中天:春秋戰國是中國社會的轉型期,現在也是中國社會的轉型期,春秋時代面臨中國向何處去,現在也面臨中國向何處去,所以才有你這一問。但春秋戰國沒任何可供參考的模式道路榜樣,只能大家來討論。現在則不同,有諸多模式可供參考。
我贊成李澤厚先生的觀點,中國不是向何處去,而是不向何處去,那么把所有不(NO)都弄清楚了,余下的可能正是出路。一點點去做,自然會水到渠成。
記者:跟你聊天,覺得你從根底上,還是對中國人的民族性格是悲觀的,不是嗎?
易中天:我不否認,說我悲觀是有道理的,我真的對中國知識界極其悲觀,他們都已經形成本能了。你就做一個實驗,來開一群什么什么人文社會科學大會,來一個領導,你去看一看他們的臉上,有幾個人不露出諂媚的笑。我不要求別人怎樣,但我自己堅持該說什么,該不說什么。其實,只要有一個人堅持,就會有十個人堅持。有十個人堅持,就會有一百個人堅持。只要你能夠堅持下去。
千里之堤毀于蟻穴,是因為很多人都說,“唉,堅持有什么用呢”,他不堅持,結果是大家都不堅持。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