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布景會坍塌。起床,電車,四小時待在辦公室里,或者在工廠里,吃飯,然后再是電車,四小時的工作,吃飯,睡覺,周一周二周三周四周五和周六,都是同樣的節奏,大多數的時間里,這條路也不會有什么問題。只是有一天,突然間就問了個‘為什么’,于是,在這份驚訝所掩藏的厭倦中,一切開始了……
——《西西弗神話》
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這樣的時刻總會來臨。你突然放下手上的事情,在一陣熟悉的疲倦過后,發現世界本來是這樣的陌生。
這種感覺就是荒誕。
荒誕源自一種不理解,不理解生活為什么是這樣的?為什么生活難以捉摸?為什么長久的辛勞也無法換來內心的充實?為什么總是忙忙碌碌卻一無所獲?為什么在對一切都還抱有希望的時候,時間卻在須臾之間悄然逝去?為什么那些美好、燦爛和幸福的事物,也無法緩解生命的困苦、晦暗與疲倦?為什么生活就必須如此?
在荒誕的感覺中,我們感受到我們與世界之間無法彌補的距離,我們的渴望和現實之間無可挽回的落差,感受到世界本身竟是這樣的“厚重”,而生命竟是這樣的“輕薄”。
如果生活必須如此,為什么不選擇死亡?
但若是生活無意義,那么死亡也就無意義。“人們所謂生的理由,往往也是極佳的死的理由。”那些最終選擇自殺的人,必定認為生活應當有某種價值,“它原本值得……,卻未能實現”。因此,生命折斷了它自身,它選擇了死亡。
生活的另一種荒誕就在于此,直到死亡來臨之前,我們都無法體會死亡,而當它來臨時,活著的感覺又如此確切。這意味著,當我們活著時,我們既無法真切地死去,又無法確切地活著。在我們有限的一生中,有無數次這樣的時刻,我們夾在生與死之間,仿佛一眼到頭,死亡顯得親近,生活卻顯得遙遠。
正是在這種荒誕中,我們看到了生活的限度,以及束縛它的種種條框的限度,它必須如此,但也完全不必如此。我們看到了在荒誕的背后,是生命巨大的可能性和歷史上數不盡的未竟之事。在遺憾與痛苦面前,死亡不過是其中一項可能,而活著,永遠意味著更多。
真正重要的是盡可能地去經歷生活。
——《西西弗神話》
如果生活不必如此,它還能是什么?在死亡和難以忍受地活著之外,我們還能做些什么?在經歷了荒誕的一切之后,我們該如何活著?
反抗,唯有在反抗中,人才算真正的活著,才能拓寬生命的可能性。
西西弗被諸神懲罰而受到無盡的奴役。他弓身要將一塊巨石推上山頂,巨石的重量使它到達山頂時又會滾落,于是他必須回到山底,恒久地重復這一徒勞無功的過程。機械、單調、艱苦,卻毫無意義,生命的荒誕和良心的質問一遍一遍地折磨著西西弗。但加繆卻認為,西西弗是幸福的。就在他下山的途中,在那個喘息的、思考的片刻,西西弗是幸福的。
因為他這樣思考諸神的懲罰,他意識到這最大的折磨竟源自一幅徒勞和無希望的景象,他意識到這種根本的折磨不是源自巨石,而是源自他的內心。于是,他笑了,諸神沒有將他置入火海,沒有賜予他無盡的切膚之痛,而是令他一遍又一遍地上山、下山,將最大的痛苦放在他的心臟:若是如此,我該感到痛苦嗎?
不,即便如此,我仍然可以感到幸福,體會到生命的鮮活與真實,因為我除了一個清醒的頭腦和一顆不肯屈服的心臟,再無其他。
西西弗的反抗在于清醒,在于思考的反抗。這是最基本的反抗,即便沒有任何作為,他也在一聲“不”中肯定了他的良心。于是,他的內心也化作了一顆頑石。當奴隸在被第一千次鞭打后說出那聲“不”時,他的內心發生了怎樣的變化?
反抗者感覺自己“有權……”。他若不是堅信自己多少是有理的,就不會反抗……他固執地表明自己身上有某種東西是“值得……的”,要求大家必須注意。
——《我反抗,故我們存在》
反抗存在,是因為我們意識到我們身上應當有某些重要的東西值得被尊重;反抗存在,是因為我們意識到生活中還存在的種種荒誕、不合理與晦暗;反抗存在,是因為我們意識到這個世上總有人愿意為你挺身而出,即便你身陷黑暗,有些東西卻不會被遮蔽。
這世上有美好,也有受侮辱者。無論這個任務有多么艱難,我既不會拋棄后者也不會拋棄前者。
——加謬
伊凡·卡拉馬佐夫發現,即便相信上帝的存在,即便信仰能夠幫助他免去此世的痛苦,獲得永生,他也無法對世間受苦孩童的哭泣視而不見,他無法接受這樣一種信仰,背后是一個為世間強加苦難的真相。于是,他拒絕救贖,哪怕這一切苦難都如此清晰和真實,他也選擇拒絕。他拒絕再充當一個“生活必須如此(痛苦)”的布道者(“加害者”),他拒絕接受自己的信仰將建立在承認他人苦難的基礎上。如果苦難才是真理,那他寧可不要這種真理,他要的是正義,是內心的明晰,是一種毫無保留的信念。
它吶喊、要求,要求不合理的情況停止,它要求到目前為止建立在流沙上的東西,從今以后應該建立在巖石上。
——《我反抗,故我們存在》
在反抗中,我們不僅肯定了我們自身應當具有的某種價值,同時也肯定了其他人身上也應當具有的某種價值。當目睹不合理的狀況時,我們會為他人挺身而出,這絕非因為同情,而是因為我們堅信,有些東西是人身上自始至終要捍衛的。奴隸不僅要求自身的自由應當受到尊重,而且要求主人的自由也應當得到尊重,因此,在憤怒與不甘中,他要求的是一次公正的對決,一次對人的正視。
卡利亞耶夫決心為了他的信念、他的祖國以及他仍在受苦的同胞們挺身。在遭受了一切恐怖的、不公正的鎮壓之后,他明白了面對暴力,任何美好的理念只能用來裝飾那過于空泛的生命,只有反抗才會激起回響。但這反抗決不指向無辜,這是他唯一恪守的原則。因此,當他向敵人投以炸彈時,當他看到敵人身旁的其他人時,他選擇停了下來,他無法這樣做,無法為了抽象的人而犧牲更多具體的人,他無法做出這種并不公正的置換。因此,當最終走向刑臺時,他對自己的死亡沒有任何悔意,因為他從未背棄過他的內心,他自始終要求的都是一種尊重——對生命本身的尊重。
那介于自己的生命和他所體現的、給生命帶來意義的價值之間,他更重視哪個呢?答案很明顯,卡利亞耶夫和他的兄弟們戰勝了虛無主義。
——《我反抗,故我們存在》
歷史會奪取人們的一切愿景,正如死亡會奪取人們的一切未來,這是時間的枷鎖。它讓生命變得脆弱,使得任何一件舊物都可以輕易擊潰它,并為它加上砝碼。但反抗,讓我們留有一席之地,至少在對生命的表達中,我們傳達出了一種與荒誕不同的色彩,這是藝術與思想賦予我們的權利。
重返年輕歲月美好的地點是件困難的事,海邊永遠有繁花似錦的年輕女孩綻放笑顏,興奮得嘰嘰喳喳,然而凝視她們的人卻漸漸失去愛她們的權利,猶如他愛過的女子已失去被愛的魔力。這是普魯斯特的悲傷……他不甘心幸福的假日時光一去不返,于是親手重新創造這些美好的時光,表現對衰亡的抗爭。在時間的盡頭,過去會重視為一個永不滅絕的現在,比原來的真實更真實、更豐富。
——《我反抗,故我們存在》
無論是伊凡、卡利亞耶夫,還是普魯斯特,我們能夠從他們的反抗中讀到他們曾經活過的證明——人們被銘記的,正是他們曾經做出的反抗。即便對于每個人而言,荒誕的感覺可能有所不同,它是痛苦、疲倦、輕薄、不解,但反抗所喚起的卻是同樣的感受,它是對痛苦、疲倦、輕薄、不解的拒絕。在荒誕中,我們走向世界和內心的深處,走向生命那陌生的孤寂之地,而在反抗中,我們走向他人,走向那些不言自明的、久違的彼此認同,走向生命那獨特而又蓬勃的海洋。正是在反抗中,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們,看到了我們真實又鮮活的生命。
我反抗,故我們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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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反抗,故我們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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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反抗,故我們存在》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加繆歷時十年構思的代表作,是加繆自己最為鐘愛的作品之一。自出版以來,影響了數代青年人,成為理解我們時代與人的政治學經典。本書是加繆對世界的反抗宣言,也是他對所有既成答案的挑戰。
《西西弗神話》
作者:[法] 阿爾貝·加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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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 湖南人民出版社
出品方: 浦睿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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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弗神話》法國作者加繆的哲學論著,是其“荒誕哲學“思想的集中體現。在加繆的全部文學作品和哲學隨筆當中,“荒誕”是他強調的最重要的一個概念。加繆認為,荒誕誕生于“人類的呼喚與世界非理性的沉默之間的對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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