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我在副團長的位置上,已經(jīng)整整四年了。想想當初從小縣城一起出來當兵的七十八條漢子,提干的有六個,而晉升副團級,則唯有我一個。
想想我一個農(nóng)村出身的小子,能有如此成就,也算是祖墳冒青煙了。
當然,我還想再進一步,畢竟“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嘛。年初,團長、政委都一致向師黨委推薦了我,我也覺得自己應(yīng)該不久就能由副轉(zhuǎn)正了。
可偏偏就在這當口,師里空降了趙祥,比我小兩歲,頂了團長的位置。那陣子,我心頭堵得比營區(qū)外那堵夯土墻還結(jié)實。
論資歷,我比他深;論演習(xí)場上摸爬滾打的成績,他未必能壓我一頭。可軍令如山,那紙調(diào)令像塊冰,把我心里那點熱乎氣兒徹底澆滅了。年底轉(zhuǎn)業(yè),成了板上釘釘?shù)氖隆?/p>
臨走前,我揣上兩瓶珍藏多年的好酒,去敲開了老連長(如今已是師副師長)的家門。當年要不是他力排眾議,我這泥腿子兵哪能穿上四個兜的干部服?這份恩情,沉甸甸壓在心里許多年。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老連長那布滿風(fēng)霜的眼睛,像探照燈一樣掃過來。他重重放下酒杯,聲音沉得像營房熄燈號:“鋒子,你那事兒,是我摁下的。”
這話像顆子彈,猝不及防地打穿了我最后一點僥幸。他肯定了我的本事,可話鋒一轉(zhuǎn),直戳我的軟肋:“你小子,猛是真猛,可做事太沖,總愛拔尖出風(fēng)頭!如今要建現(xiàn)代化部隊,光靠蠻勁兒不行,得有章法、有眼界。人家趙祥,軍校的底子,做事穩(wěn)當又果斷,更合適。”
他指了指窗外,“這新裝備、新打法,你摸得透嗎?”
那晚的酒,突然變得又苦又澀。我悶頭灌下去,喉嚨里火燒火燎,腦子里卻像被潑了盆冰水,前所未有的清醒。
原來,自己引以為傲的“猛”,在別人眼里,不過是莽撞的“沖”;自己覺得是敢打敢拼的“亮劍”,在別人看來,不過是愛出風(fēng)頭的“冒尖”。
老連長的話像把精準的手術(shù)刀,把我那點不服氣的外殼剝得干干凈凈,露出了底下自己都未曾正視過的“舊”和“躁”。
這頓酒,喝得我脊梁骨發(fā)涼,卻又莫名地,從里到外透出一種卸下千斤重擔般的輕松。
臨別,老連長拍著我的肩,語重心長:“到地方上,這炮仗脾氣得改!記住你穿過軍裝,到哪兒都給我站直了,一步一個腳印,踩實了走!”
揣著這份沉甸甸的“診斷書”和臨別贈言,我回到了老家縣城。組織上體恤,安排我去縣直機關(guān)。
可那四平八穩(wěn)的辦公室椅子,我一坐上去就覺得渾身骨頭縫里都往外冒刺。眼前總晃動著老連長那雙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鬼使神差地,我竟主動請纓,一頭扎進了縣里那個半死不活的酒廠。
第一次走進酒廠大門,那股混合著劣質(zhì)酒精、糧食霉變和絕望氣息的味道,差點沒把我頂個跟頭。
倉庫里積壓的酒壇子落滿了灰,像一排排沉默的墓碑;車間里那幾臺老掉牙的機器,喘氣聲比得了肺癆的老牛還粗重。
銷售科的人蔫頭耷腦,遞上來的報表數(shù)字,慘淡得讓人不忍卒睹。
這哪里是酒廠,分明是口巨大的、等著埋人的棺材!
我這“三板斧”的脾氣,在部隊是缺點,到了這積重難返的酒廠,倒意外地成了刮骨療毒的猛藥。
管他什么盤根錯節(jié)的關(guān)系網(wǎng)、尸位素餐的“老資格”,我掄起改革的大斧就砍了下去。精簡臃腫的科室,裁撤冗員,手起刀落,毫不含糊。
廠里那幾臺比我爹歲數(shù)還大的老設(shè)備,被我咬牙當廢鐵賣了,勒緊褲腰帶引進了新生產(chǎn)線。
銷售科那幫混日子的,被我逼著扛上酒壇子,撒向周邊縣市,不打開銷路就別回來!
廠子活了,像垂死的病人被一劑猛藥硬生生拽回了人間。
兩年,僅僅兩年,賬面上那觸目驚心的紅字消失了,工人們臉上有了笑模樣,工資袋也重新鼓了起來。
可我這“三板斧”砍下去,痛快是痛快,砍斷的又何止是腐朽的枝蔓?那些被我動了的“老資歷”、斷了財路的“關(guān)系戶”,背后戳我脊梁骨的手指,怕是能編成一張密密麻麻的網(wǎng)。
我知道,這酒廠的“太平”,是拿我自己的“不太平”換來的。
1992年,南巡講話的春風(fēng)刮得人心頭癢癢。我站在剛剛恢復(fù)元氣的酒廠院子里,抬頭望著南方那片被傳說鍍了金的天。廠子活了,可我心里那點“沖”勁兒,又在蠢蠢欲動。
停薪留職下海創(chuàng)業(yè)的風(fēng)刮得正猛,像無數(shù)雙手在背后推搡。我遞上辭職報告時,縣工業(yè)局局長那錯愕又惋惜的眼神,像針一樣扎了我一下。他張了張嘴,最終只化作一聲長長的嘆息:“你這性子啊……也好,出去闖闖吧。”
后來,酒廠終究還是沒能挺住,倒在了時代的潮水里。這消息傳來時,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說不清是慶幸自己早一步抽身,還是為那些老工友和那個曾傾注心血的地方感到一陣鈍痛。
揣著酒廠那兩年攢下的辛苦錢和一股子破釜沉舟的勁兒,我擠上了南下的綠皮火車。
廣州的空氣都彌漫著金錢和機會的味道,灼熱、喧囂,令人眩暈。
我倒騰過服裝,在那五顏六色的布料堆里,學(xué)會了看人眼色、討價還價;販賣過電器,扛著沉重的電視機箱子穿梭在狹窄的檔口,汗水浸透了廉價的襯衫。每一分錢都帶著汗堿味,每一筆小生意都像一場短兵相接的戰(zhàn)斗。
老連長那句“一步一個腳印”的叮囑,在現(xiàn)實的泥濘里被反復(fù)踐踏又艱難地撿起。
一次筋疲力盡地蹲在街邊吃盒飯,抬眼看見對面新開張的酒店燈火輝煌,西裝革履的客人進進出出。
那一刻,仿佛一道閃電劈開了混沌——經(jīng)濟跑起來了,人就得住啊!這念頭一起,再也按捺不住。拿出全部積蓄,又拉上兩個同樣被時代浪潮沖得暈頭轉(zhuǎn)向的戰(zhàn)友,我們盤下了一棟舊樓,手忙腳亂地掛上了“南粵居”的招牌。
刷墻、買床、培訓(xùn)服務(wù)員,三個人累得像三條脫水的魚,眼睛里卻燒著火。
開業(yè)那天,看著大堂里終于有了稀稀拉拉的客人,我們仨躲在柜臺后面,就著自來水啃冷饅頭,那滋味,竟比酒廠扭虧為盈時還甜上幾分。
這小小的“南粵居”,竟成了我人生真正的轉(zhuǎn)折點。它像一塊磁石,吸引著南來北往的客商,也吸引著滾滾而來的財富。
有了這第一桶金打底,膽氣更壯了。
幾年后,當“白云大酒店”的招牌在更繁華的地段豎起來時,我已經(jīng)能從容地穿著西裝,和銀行的經(jīng)理談笑風(fēng)生。再后來,那“白云”二字,竟像種子一樣,在好幾個大城市扎了根,開出了五星級的花。
當年在軍營里對著沙盤推演戰(zhàn)術(shù)的手,如今在更廣闊的“戰(zhàn)場”上,排兵布陣的,是資金、是人才、是瞬息萬變的市場風(fēng)向。
如今,孩子們早已接過了我手中的“指揮棒”,在商海的風(fēng)浪里揚帆。我則徹底退到了幕后,像當年老連長那樣,成了個偶爾指點江山、更多時候含笑旁觀的老兵。窗外的城市霓虹閃爍,車流如織……
夜深人靜,我時常摩挲著保存至今的老式軍裝。當年老連長那番話,初聽如冷水澆頭,細品卻是金玉良言。戰(zhàn)場與商場,看似天壤之別,骨子里竟都講究一個“識時務(wù)”——識自己的長短,識潮水的方向。
若沒有那當頭棒喝,我或許還在舊軌道上橫沖直撞,撞得頭破血流;若沒有那“一步一個腳印”的叮囑,在商海浮沉中,我也許早就迷失在快錢的泡沫里。
人生最深刻的突圍,有時并非戰(zhàn)勝外敵,而是馴服心中那頭莽撞的獸;最珍貴的勛章,未必是肩章上的星,而是歲月在心上刻下的那份清醒與韌勁。
人生的路很長,每一步,都必須要踏在自己認準的泥土上,無論軍營的沙場,還是商海的波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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