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史的趣味(全新增訂版)
賴建誠 著
格致出版社2024年11月出版
為什么要讀經濟史?
▌經濟學大家眼中的歷史
如果你想當個好經濟學家,做些有貢獻的事,讀經濟史有幫助嗎?我的學識和聲望不足以說服你,先介紹戴爾德麗·麥克洛斯基(Deirdre McCloskey)的基本論點。她從哈佛大學取得博士學位后,到芝加哥大學擔任經濟史教授,寫了許多文章與專書,擔任過美國經濟史學會的會長。更特殊的是,她經歷過痛苦的變性手術,把名字從男性的“唐納德”(Donald)改為女性的“戴爾德麗”,詳見她的自傳《跨越》(Crossing,1999年由芝加哥大學出版)。
我要推介她的文章《歷史對經濟學有用嗎?》(“Does the Past Have Useful Economics?”,Journal of Economic Literature, 1976)。麥克洛斯基認為歷史對經濟學可以提供五項功能:(1)更多的經濟事實;(2)更好的經濟事實;(3)更好的經濟理論;(4)更好的經濟政策;(5)更好的經濟學家。這篇文章今日還相當有可讀性,請欣賞她的文筆與博學,以及文中所附的138項書目。歷史對經濟學有用嗎?她的答案是:當然。以古人來說,斯密、馬克思、馬歇爾、凱恩斯、熊彼特的著作里,都有明顯的歷史面向,這些人物的著作,轉而留下重要的歷史軌跡。
以下是我對這個議題的看法。先舉九位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為例,他們都做過與歷史相關的研究:第一位是保羅·薩繆爾森(Paul Samuelson),他寫過不少分析經濟史與思想史的重要文章。
第二位是約翰·希克斯(John Hicks),他寫過一本《經濟史理論》(A Theory of Economic History,1969)。
第三位是弗里德里希·馮·哈耶克(Friedrich von Hayek),他的著作有濃厚的歷史思維。
第四位是米爾頓·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他與安娜·J.施瓦茨(Anna J. Schwartz)合著了《美國貨幣史:1867—1960》(A Monetary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 1867-1960, 1963)。
第五位是喬治·施蒂格勒(George Stigler),他是經濟思想史學界的大佬,也是馬克·布勞格(Mark Blaug)寫李嘉圖(David Ricardo, 1772—1823)方法論的那篇著名博士論文(1955,哥倫比亞大學)的指導老師。
第六位是芝加哥大學的小羅伯特·盧卡斯(Robert Lucas, Jr.),他大學主修歷史。
第七位是1979年以發展經濟學貢獻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的阿瑟·劉易斯(Arthur Lewis),他寫過幾本經濟史的著作。
另外還有西蒙·庫茲涅茨(Simon Kuznets,1971年獲諾貝爾經濟學獎)和西奧多·舒爾茨(Theodore Schultz,1979年獲獎)這兩位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他們在著作中經常運用歷史證據。
▌歷史是社會的實驗室
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各國的經濟學教育深受美國影響,尤其是發展中國家的留學生。在美國攻讀博士期間,若沒讀過經濟史,回國后自然不會看重這個學門。而日本經濟學界從戰前起,就深受歐洲(尤其是德國)的影響,經濟史與經濟思想史至今都還是必修課。為什么戰前也深受歐洲影響的美國,會把經濟(思想)史作為選修甚至廢止?第一,美國的實用主義傾向濃厚,高等教育學費高昂,學生傾向于可以立即運用的知識,普遍認為經濟(思想)史沒用。第二,20世紀50年代之后的經濟學愈來愈自然科學化,數學與統計大量引入后,吸引許多理工人才投入,文史取向的經濟史自然被輕視。第三,發展中國家的學生涌入美國,重點放在學習最新的技術,老掉牙的經濟史無人問津。第四,經濟史學界在20世紀60年代之前不夠爭氣,由老式的制度學派掌控,他們的視野、論點、教材、著作都缺乏競爭力。
20世紀50年代末期,計量經濟史學開始發展,經過30多年的努力,羅伯特·福格爾與道格拉斯·諾思在1993年以經濟史的研究得到諾貝爾經濟學獎,這個學科才獲得基本的尊嚴?,F在哈佛大學、耶魯大學、MIT、芝加哥大學、斯坦福大學、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都有經濟史名師,這個學科總算有點門面了。最關鍵的是走了量化史學之路:把經濟理論、統計方法、數學模型相結合,來探討歷史的經濟面向,自稱為計量史學(cliometrics, Clio是希臘的歷史女神,metrics是計量衡量學),或歷史經濟學(historical economics)。這和使用敘述手法、借助簡單圖形與表格說明的傳統經濟史截然不同;而對一般經濟學者而言,卻有共同的語言與溝通平臺。
要為經濟史正名,基本的道理很簡單。如果有效的經濟學理,是根據事實來提煉有用的概念,那么現代的經濟學理視野,必然受到觀察樣本的限制。歷史的重要功能,就是開闊認知的可能性。歷史提供許多精彩現象,是當前不易觀察到或想象到的。研究古生物,能讓生物學家了解演化過程;研究古代地質,能幫助理解地球的長期發展特性;研究冰凍層,能幫助理解地球暖化問題。過去的經濟活動,必然有許多嚴重的失業和景氣循環、物價膨脹(緊縮)、貨幣供需失調,是今日無法觀察到,也不是現代理論能充分解釋的。
經濟史學者通過集體努力,匯編了更豐富的史料與文獻,讓我們現在擁有比過去更多的統計數字,有更多元的歷史觀點與分析工具。我們甚至比古人更了解他們的時代,舉個具體的例子。如果你要掌握惡性通貨膨脹的特質,難道沒有必要去了解20世紀上半葉德國的經驗?歷史是社會的實驗室,有許多讓人嘆為觀止的事件。若能溫故知新明白新道理,過去的事就會成為豐富的寶藏。
▌不可分割的理論與歷史
現在換個話題:經濟理論會影響經濟史研究嗎?答案是肯定的,例子很多。例如李嘉圖主張自由貿易,認為讓各國的資源交流,可以使各國的工資與物價水平逐漸拉平。用現在流行的話來說,這就是全球化的過程。有不少經濟史學者從20世紀80年代中期起就投身研究這個題材?,F在已有明確證據顯示,李嘉圖的理論是對的。弗里德曼與施瓦茨的《美國貨幣史》,也是支持貨幣數量學說的重要研究。
反過來問:經濟史的研究會影響或修正經濟理論嗎?答案也是肯定的,舉個顯例。20世紀50年代起,經濟發展與經濟增長理論迅速興起。如果沒有經濟史的研究根據,增長理論學者怎能掌握英國經濟的長期變動特質,并據以提出增長模型?如果對俄羅斯與日本的經濟發展沒做好充分的歷史理解,怎能臆造出農業國家的發展機制與雙元增長模型?你可以問研究經濟增長的學者,例如保羅·羅默(Paul Romer)或羅伯特·巴羅(Robert Barro),看歷史知識對他們有什么用處。
你大概也愿意相信,愛因斯坦對哥白尼、伽利略、牛頓的貢獻都很熟悉。歷史知識對科學發展的重要性,在歐洲一直沒有人懷疑過。20世紀50年代后,發展中國家留學生的急切心態,把歷史的重要性壓縮到另一個極端。現在的經濟學已經過度邏輯化,從數學模型建構出來的理論,未必有實際的解釋意義。倒不如在人類的共同遺產里,找尋廉價實惠的史實作為分析對象,這對經濟理論的推展,反而是最可靠的投入要素。人類的文明史若以五千年來算,各大洲、各地區、各國發生過的事件不知凡幾?,F代經濟學的理論工具,遠不足以解釋這么復雜的現象。
經濟思想史家E.雷·坎特伯里(E. Ray Canterbery)說:“數學把嚴謹帶入經濟學,但歷史讓經濟學免于被數學的僵硬壓垮?!睘槭裁匆跀祵W模型里,一味追求邏輯的嚴密性,以人為的方式建構純推演的理論,而不顧慮這樣的模型是否有解釋真實世界的能力?為什么不問問我們的祖先,看看他們遇到過哪些難題與趣事,看看現今的理論能否幫他們解答,以及更重要的,看看能否從祖先的血淚經驗中,找到辦法來改善現今理論的不足,擴展思考的視野?這種觀點在冰島詩人埃納爾·貝內迪克松(Einar Benediktsson)的作品中,表達得很貼切:
你必須回顧,
如果你想要有創見;
沒有過去的教導,
你就看不出什么是新的。
(轉引自McCloskey, Donald, 1976,“Does the Past Have Useful Economics?”,Journal of Economic Literature, 453)
▌經濟史作為職業選擇?
如果經濟史那么重要,為什么沒有多少人愿意投入?第一,很多人認為這個行業看不到前景,就業困難。各大學和研究機構,對經濟史的人才需求不高,但20世紀90年代之后就不同了?!督洕菲诳罚?em>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每年都會公布當年的最佳博士論文獎,刊出論文摘要與評審報告,以及這些生力軍目前的職位。
第二,經濟史的研究不夠科學化,顯現不出模型與計量方法的驚人分析效果。計量史學就是要把經濟理論與統計方法,運用在歷史題材上。如果你翻閱經濟史期刊《經濟史探索》(Explorations in Economic History)的文章,會看到今天的研究者已很純熟地在運用計量方法。
第三,研究經濟史太麻煩,要到處找零碎的史料、殘缺的統計數字,弄得滿身大汗,吃力不討好。理論模型所要求的變量,很難找到對應數據;還要花很多時間,去了解時代背景。要做很多投入還不能得到預期結果,投資報酬率太低。
第四,如果我的數學能力好,統計觀念強,當然愿意選擇在計算機前、桌子上、飛機上、咖啡館里、汽車內就能完成的模型推演,既方便省事又優雅科學。何必把全身弄臟,去做缺乏科學美感的經濟史?再說,如果我這兩方面的技能相近,有寫篇經濟史文章的精力,早就完成了好幾篇純邏輯推導的優雅論文。
第五,缺乏滾雪球效應。如果我經過一家餐廳,見到里面只有小貓兩三只,我通常會選擇另一家排長龍的。原因很簡單:經過這么多人的檢驗,是香花還是毒草早就清楚了。除非我品位特殊,否則怎么會在冷門領域里浪費時間與精力?但我也常提醒自己:人多的地方不要去。如果不比別人強,那就跟別人不一樣;太多人淘挖過的金礦,就不必湊熱鬧了。福格爾和諾思在20世紀50—60年代讀博士時,正是勇敢選擇了超冷門的經濟史,才能在1993年得到超額的報酬。
如果你的歷史感受力不錯,能寫簡單的數學模型,會操作中級的統計軟件,肯流汗挖掘歷史材料,那就可以考慮選擇這個行業,應該會比在主流經濟學領域更容易立足。如果你建構數學模型的能力,比喝開水還容易,也能在主流經濟學科里出頭,那不妨考慮把經濟史當作第二專業,享受重新詮釋歷史的快感,說不定還會有“無心插柳柳成蔭”的驚喜。前面提過的幾位大師級人物,也走過這條路線,營造出古今貫通的添翼效果。
事必有因,近果必有遠因;近因易知,遠因難定。本書挑選中外史例,逆尋幾世紀或上千年前各種政策與作為的深遠影響。遠古的DNA就像戲偶身上的細線,若隱若現地影響著我們的受想行識。科學的探索就是要讓這些草蛇灰線,在隱藏千百年后逐一顯現。千百年前的經濟軌跡,也在影響今日的作為與成果。經濟史就是要讓這些伏脈千里的深影,重現歷史的蹤跡。
遙遠的事跡不易精確認證,我對此事的基本信念與統計學家約翰·圖基(John Tukey)相似:“從正確的問題得到粗略的答案,遠比從粗略的問題得到正確的答案,更有價值?!毕M@本科普小書能傳達還沒有精確答案的好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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