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周作人從《笑府》《笑倒》《笑得好》中輯錄古代笑話,合為《苦茶庵笑話選》,“使笑話在文藝及民俗學上稍回復他的一點地位”。
本文摘自周作人《苦茶庵笑話選·序》,論述了古代笑話的歷史、價值與分類,反映了周作人的笑話觀。題目為小編自擬,全文有刪節。
查笑話古已有之,后來不知怎地忽為士大夫所看不起,不復見著錄,意者其在道學與八股興起之時乎。
幼時讀圣經賢傳,見孟子述宋人揠苗助長芒芒然歸情狀,不禁微笑,孔夫子說其父攘羊其子證之,至今尚有如此笑話,若韓非子所錄種種宋人故事,簡直是后來呆女婿的流亞了。
《隋經籍志》中著錄魏邯鄲淳的《笑林》三卷,至唐有侯白的《啟顏錄》等,宋初所編類書中尚多引用,但宋朝這類的著作便很少,雖然別方面俗文學正逐漸生長,笑話在文學的地位卻似乎沒落下去了。
明朝中間王學與禪宗得勢之后,思想解放影響及于文藝,馮夢龍編《笑府》十三卷,笑話差不多又得附小說戲曲的末座了。
然而三月十九天翻地覆,胡人即位,圣道復興,李卓吾與公安竟陵悉為禁書,墨憨齋之名亦埋沒灰土下,《笑府》死而復活為《笑林廣記》,永列為下等書,不為讀書人所齒,以至今日。
周作人(1885~1967)
其實,這是很不公道的,笑話自有其用處,顯明可數。
其一,說理論事,空言無補,舉例以明,和以調笑,則自然解頤,心悅意服,古人多有取之者,比于寓言。
其二,群居會飲,說鬼談天,詼諧小話亦其一種,可以破悶,可以解憂,至今能說笑話者猶得與彈琵琶唱小曲同例,免于罰酒焉。
其三,當作文學看,這是故事之一,是滑稽小說的根芽,也或是其枝葉,研究與賞鑒者均可于此取資,唯中國滑稽小說不知為何獨不發達,笑話遂有孤苦伶仃之感耳。
其四,與歌謠故事諺語相同,笑話是人民所感的表示,凡生活情形,風土習慣,性情好惡,皆自然流露,而尤為直截徹透,此正是民俗學中第三類的好資料也。如小腳的嗜好,固為社會上明白的事實,詩文歌謠彈詞戲劇隨處致其贊美,再看笑話中《腳像觀音》及《逐段烘》諸條,則美刺具備,而男子們對于小腳之感情乃大明瞭矣。又如《換灰》(此本未錄)《賣糞》,具見南方民間風俗之一斑,此種小事從來文人學士素不屑記,除了賈思勰、郝懿行這幾位,但這都是北方學者,編笑話者多系南人,大抵缺少這種樸實的學風,而無意中卻在這里保留下好些風俗瑣事,大是可喜的事。石天基記錄過一則笑話,說兒子割了別人的股去行孝,這一面是《二十四孝》提倡的一個反影,一面又何嘗不是中國社會的一個寫真,忠實地寫下來只略略地滑稽化而已。我們自國難以來,這兩年里所見所聞,像這“割股”的事情豈不亦已多乎?這種的笑話是先民的脈案,然而到現在還可應用,皮鞭打出去,鞭梢還回到自己的脊梁上來,笑話也而有苦辣的諷刺小說的風味,此又其別有意義的用處之一也。但是,我的意思還是重在當作民俗學的資料,茲先選抄明清文人所編者為一集,如能更往民間從老百姓口頭錄下現時通行笑話為第二集,則其價值當更大矣。
周作人手跡
笑話的內容,根據《笑林廣記》的分類,有十二類,即一古艷(官職科名等),二腐流,三術業,四形體,五殊稟(癡呆善忘等),六閨風,七世諱(幫閑娼優等),八僧道,九貪吝,十貧窶,十一譏刺,十二謬誤,是也。
總合起來又可以簡單地分做挖苦與猥褻兩大類:
二者之間固然常有相混的地方,但是猥褻的力量很大,而且引人發笑的緣故又與別的顯然不同,如挖苦呆女婿的故事,以兩性關系為材料,則聽者之笑不在其呆而在猥褻,如《戳破肚皮》(見《笑府》,此本未錄)等例可見,即均屬此類,故猥褻的笑話為數殆極多。
所謂挖苦者指以愚蠢殘廢謬誤失敗為材料的皆是,此類性質不一,有極幼稚簡單者,亦有較復雜者。大抵人情惡常而喜變,對于違反習俗改變常態的事物言動多感興趣,此在兒童最為明顯,故“張貌”則笑,見爹爹戴寶寶的帽或寶寶戴爹爹的帽亦均可笑,而賈波林在銀幕上且以此藝術傾倒一世,可謂偉矣。其次則幸災樂禍,雖是人之大病,然而此種機微的表現在凡人都不能免,聽了人家的愚蠢謬誤,能夠辨別,顯出智力的優勝,見了別人的殘廢失敗,反映出自己的幸運,這大抵是使人喜樂的原因,或者也可以作精神的體操之一助罷?十年前我記錄《徐文長的故事》數則,說明中曾云,
從道德方面講,這故事里的確含有好些不可為訓的分子,然而我們要知道,老百姓的思想還有好些和野蠻人相像,他們相信力即是理,無論用了體力智力或魔力,只要能得到勝利,即是英雄,對于愚笨孱弱的失敗者沒有什么同情,這只要檢查中外的童話傳說就可以知道。
這幾句話借了來又可以當作別一部分的說明。
魯迅、周作人、周建人三兄弟
至于猥褻的分子在笑話里自有其特殊的意義,與上面所說的頗有不同。——的確,猥褻的事物在各色社會上都是禁制的,它的突然的出現原也是一種違反習俗改變常態的事,與反穿大皮鞋或酒糟鼻子有些相像,不過它另有一種無敵的刺激力,便是引起人生最強大的大欲,促其進行,不過并未抵于實現而以一笑了事,此所以成為笑話而又與別的有殊者也。這個現象略與呵癢相似,據藹理斯說,呵癢原與性的悅樂相近,容易引起興奮,但因生活上種種的障礙,不能容許性的不時的發泄,一面遂起阻隔,抵牾之后阻隔隨去,而余剩的力乃發散為笑樂,其實悅樂在笑先,笑則不復樂也。英國格萊格(J.Y.T.Greig)在所著《笑與喜劇的心理》第五章論兩性的猥褻的(男女關系事物)不雅的(兩便事物)篇中曾說,
在野蠻民族及各國缺少教育的人民中間猥褻的笑話非常通行,其第一理由是容易說。只消一二暗示的字句,不意地說出,便會使得那些耕田的少年和擠牛奶的女郎都格格的笑,一種猥褻的姿勢使得音樂堂里充滿了笑聲。其第二個更為重要的理由則是有力量,猥褻的笑話比別種的對于性欲更有強烈的刺激力。
由此看來,我們對于這類笑話的橫行可以得到諒解,但是其本相亦隨明了,短長顯然可知,翻開各笑話書即見此類疊出不窮,而選擇安排到恰好處,可入著作之林者,蓋極不易得,即為此故。其表示刻露者,在民俗資料上多極有價值,今惜未能選入,但可取其稍稍爾雅者耳。猥褻歌謠故事與猥褻語之搜集工作亦甚切要,今日國風乃趨于浮薄與苛酷兩端,如何可言,即云且待將來,亦不知此將來將在何日或畢竟有否也。
周作人 《苦茶庵笑話選》
用笑話作教訓,說得古一點,這倒是孔孟的傳統罷,不過物以希為貴,古人偶一為之,后世又當作古逸笑話的吉光片羽,所以很有意思,若是整本的去做,就難免是笨伯了。而且頂奇怪的是在這道學派的笑話集中特別多那些極不堪的故事,有些簡直除猥褻外別無什么可取,附加的教訓自然全是胡扯,在這里我想那編者的態度實在也同普通說猥褻話的一樣,教訓只是一種掩飾,向來標榜名教而寫淫書的人便多是如此,《野叟曝言》著者夏二銘即其一例。
但平心論之,石天基《傳家寶》四集的宗旨大都是教人茍全性命于治世而已,衛道氣還不十足,其編集笑話雖內容蕪穢,也還肯用真姓名,這是還可取的一點罷。
中國現時似乎盛行“幽默”,這不是什么吉兆。帝俄時代一個文人說,諷刺是奴隸的言語,這話很有意思。鄉民相遇,說某人“伽藍菩”了,雖與當鋪錢店的伙計酒醉飯飽將頭比屁股為戲仿佛相似,實際卻有一個暗黑的背景。讓人民去談論,發泄他們的鳥氣,無論是真的苦痛或是假的牢騷,這倒是一種太平氣象罷。
在此刻來編集笑話,似乎正趕上幽默的流行,有點兒近于趨時,然而不然,我沒有幽默,不想說笑話,只是想聽人家說的笑話,雖然聽笑話在笑話里也要被嘲笑。我現在找幾種編者署名的笑話書,再由我署名編選為一集,當作俗文學及民俗資料的一種,將來如能找到原刊《笑府》和《開卷一笑》下集加以補正,那便是我最大的快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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