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通識》，徐興無著，中華書局2025年4月版。

內容簡介

孟子是中國思想史上地位僅次于孔子的儒家先行者，他游說諸侯，卻一生未能施展政治才能，退而著書后，留下了彪炳千秋的《孟子》，樹立了生不逢時的“不得已”而“好辯”的斗士形象。《孟子》作為“四書”之一，對后世產生了深遠影響，其民本、仁政、良知等思想震古爍今。

作者以通識視野著成《〈孟子〉通識》，聚焦于孟子的生平與抱負、《孟子》的版本流傳和“性善”“良知”“仁義禮智”“仁政”“民本”“浩然之氣”“道統”等思想精要，回答了孟子對孔子有何繼承、孟子文化精神的創新表現在哪些方面、孟子如何進行經典的批判與重構、孟子心中的理想社會是什么樣子、孟子對東亞文明有何影響等基本問題，深化了孟子思想在當今社會的價值。

目 錄

今天我們為何讀《孟子》

一、困吝存志

——流亡者的經典

1 《孟子章句》和漢代的經學

2 寫本時代的《孟子》

3 刊本時代的《孟子》

二、當今之世，舍我其誰

——人生與抱負

1 母教和孟子的人生

2 孟子對孔子的繼承

3 孟子的抱負

三、我善養吾浩然之氣

——文化精神的創新

1 良知：人性的深處

2 仁義禮智：道德體系

3 萬物皆備于我：人與宇宙

四、知人論世，以意逆志

——孟子的經典課

1 尚友古人：經典的價值

2 辭與意：經典的釋讀

3 取義：經典的批判與重構

五、仁政

——人是政治的目的

1 王何必言利：政治的根本

2 民為貴：政治的主體

3 恒產與恒心：制民之產

4 民事不可緩：小國的立國之道

5 善戰者服上刑：反對戰爭

六、君子志于道

——孟子與儒家的道統

1 然而無有乎爾：孟子的使命

2 君子欲其自得之：道的實踐

3 予豈好辯哉：道的爭論

4 孔孟之道：《孟子》與唐宋新儒學

5 大而化之：新儒學與東亞文明

后記

今天我們為何讀《孟子》

在溫文爾雅的儒家傳統當中，孟子是一個激進和有個性的人物，因為他生活在戰國這個亂世，要發揚創新儒家思想，必須首先成為一個不得已而好辯的思想斗士。只要我們閱讀《孟子》，就會被其中思想的力量所震撼，正如朱子所說的那樣：“《孟子》有感激興發人心處。”

《四書章句集注》

思想的力量在于思想的深刻。孟子是從探索人性這個最復雜最幽深的世界開始的。思考人是什么，這是孟子同時代的先秦諸子們都關注的問題，因為只有將人的本質定義了，才能確定人的價值和意義，才能知道人類應該具有的道德和理想的社會，才能讓身處亂世的人們安身立命。那么，和其他思想家相較，孟子關于人性的思想有何特別之處呢？

先秦諸子，有的認為人性是自然本性，有的認為是后天養成的習性，有的主張人性善，有的主張人性惡，此外還有善惡并存、無善無惡諸說。

孟子是“道性善”的，但他主張的“性善”并不是指人的本性全是善的，他指的是：唯有人，才具有一顆能夠覺察到自己本性的心，并且能憑藉這樣的覺察能力養護、發展自己的人性，使之向善、為善，成為完成人生意義、社會價值乃至賦予宇宙以意義的力量源泉。

孟子說“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道德都是被人的內心自覺出來的。

因為心有覺知善惡的判斷力，所以孟子也稱之為“良能”、“良知。”在孟子看來，心是人之“大體”，其他感官皆是“小體”，養其大體為大人，養其小體為小人，因此，孟子并沒有簡單地將人性定義為善，而是定義為人的自覺對象，性與心是融為一體的，不妨稱之為“心性善”。

《王陽明全集》

后世解釋孟子性善說最清楚的大概是王陽明的四句教：“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心作為身體的官能，感受事物而起念，以其有辨別善惡的判斷力，因而有為善去惡的行動力。

所以，和許多思想家專注于闡論人性的本質內涵不同，孟子專注于如何“盡性”，即如何實現人性的價值，這樣就將人性的討論從理論或知識的領域帶進了人生的實踐，也就是儒家意義上的“學”的領域，“人皆可為堯舜”，在學做圣賢的過程中盡心知性而知天、存心養性而事天。

孟子的性善論從修養實踐的角度賦予人性以道德價值和宇宙意義，點亮了人的內心。他將人性作為人們超越個別與特殊，進入無限與普遍的起點與終點，成為自我實現的目標，而不是某種外在的規范塑造的對象。

思想的力量在于有光輝。孟子說“充實有光輝之謂大”。孟子的思想光輝就是強烈的淑世情懷和仁愛精神。他是一個以天下為己任的人，自以為“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當今之世，舍我其誰”。

所以，他的思想氣質和冷眼達觀的道家、追求功利的法家、熱心救世的墨家都不一樣。道家說“天地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以百姓為芻狗”，人和道德文化皆是自然目標的工具，用后便棄。法家說“夫民之性，惡勞而樂佚”，因此可以用利祿和刑罰操縱人類。墨家說“兼相愛，交相利，此其有利且易為也”，說到底也是一廂情愿地以愛求利而已。

孟子郵票

孟子說 “人者仁也”，他關注的是如何實現每個人的人生理想和價值。由于孟子的思想是以人倫為中心的，所以他嚴辨義利，主張人與人之間應該是仁愛和道義的關系，是“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敘，朋友有信”，而不是“交征利”的互相利用，人是目的而不是工具。

孟子從討論人性出發，提出了政治理想——“仁政”。仁政的根據是人的良知，人心能自覺出仁愛的美德，就能產生仁愛的政治。在仁政的結構中，民是最重要的組成，“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如果還有比民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民心”，“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之爾也。”

所以孟子認為統治者的責任更加重大，必須保民，為民制產，井田共耕，守望相助，什一而稅，市井不征，養民之后才能教民，使之有恒產而有恒心。孟子的仁政思想雖然在當時被視為迂闊，但一直是中華文化中最大的政治共識，也是反對暴政的思想武器。

《孟子譯注》（典藏版）

思想的力量在于強烈的批判精神。孟子會罵人。他指責橫征暴斂，侵略鄰國、殘害人民的暴君為“獨夫”，臣子為“民賊”。說他們“率獸而食人”。他同樣批判邪說，排斥楊朱和墨家，說他們“無父無君，是禽獸也”。他蔑視權勢，“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魏魏然”；逼得諸侯們“王顧左右而言他”。在他表達憤怒之情的背后，是他的批判能力和批判勇氣。

孟子培養內心的道德判斷力，視之為充塞天地的“浩然之氣”，因而能以一己之身，擔當道義，批判那些不符合道義的“诐辭”、“淫辭”、“邪辭”、“遁辭”。

他的勇氣同樣來自于他對道義的持守和弘道的使命，“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甚至可以“舍生取義”。

孟子的批判力度之大，氣魄如此剛正，令后世許多統治者感到不適，侍講儒家經典的文臣們甚至回避不言。但孟子的批判精神和一身正氣已經成古代正直士大夫的理想和追求。

深刻、有光輝、強烈的批判精神，當然還有許多精辟的見解和雄辯生動的語言，使得《孟子》成為中國古代偉大的經典。孟子的思想不斷受到后世的重視，經過宋明理學的闡釋與實踐，孔孟之道成為儒家的道統，也就是文化傳統中最有生命力和超越性的精神傳統，當然也成為我們這個時代所繼承的文化傳統之一，閱讀《孟子》自然也是我們繼承傳統并從中汲取思想力量的途徑之一。

《早期經典的形成與文化自覺》

如何閱讀《孟子》，孟子已經給我們作了最好的指導。正如孟子面對古人一樣，我們了解孟子，不再是“見而知之”，而是“聞而知之”了。既見不到人，只能“誦其《詩》，讀其《書》”，通過《孟子》這部經典的文字進入孟子的思想世界。

孟子教給我們兩個重要的讀書方法。

第一，讀書是為了上與古人交友，因此要“知人論世”，即了解作者的為人和他所處的社會、歷史、文化，這樣才能和他交朋友，和他展開對話。

我們和孟子之間同樣如此。所以，我們在閱讀《孟子》時，不僅要拓展涉獵一些中國古代思想史、哲學史、先秦史以及《孟子》研究方面的讀物，從中找到《孟子》的歷史坐標，還要善于從《孟子》的文字中梳理孟子的行跡，把握《孟子》文本內容的內在結構，找到孟子的思想脈絡。

第二，讀書重在以自己的心去知曉作者的心，這就要能超越文字的束縛，不拘泥于字詞的義涵，“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

孟子本人講授《詩》《書》時就是這樣，甚至認為“盡信《書》，不如無《書》。”他是一個積極的讀者。

就閱讀的過程而言，分為口讀、心讀和身讀。能夠準確地理解文本中的字句，把握其中的思想和知識內容，欣賞其修辭藝術，進而探知其中的意義與精神，并通過研讀，提出自己的見解，這便是口讀與心讀達到的境界。

如果還能再上層樓，聯系生活實際，觀察、思考孟子的思想對個人和社會的啟示，并在生活與工作之中汲取、實踐孟子的思想智慧，這便是身讀達到的境界，因為實踐是更高級的闡釋行為。

上述方法不僅是閱讀《孟子》的方法，也是閱讀一切文化經典的方法。

《書話文脈》，徐興無著，鳳凰出版社2025年1月版。

后 記

我和《孟子》這部書結緣甚久。早在1990年跟隨周勛初師和莫礪鋒師攻讀中國古代文學博士學位時，他們便命我認真研讀焦循的《孟子正義》。讀后寫成《論趙岐〈孟子章句〉》一文，經勛初師和礪鋒師審閱，多所是正，并加提攜，刊于《古典文獻研究》（1989—1990輯，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我在論文的結語中寫道：

《孟子》是一部對中國思想文化產生重要影響的著作，特別是在鑄造中華民族的思想性格方面發揮了很大的作用，這與趙岐對《孟子》的整理之功分不開，尤其是他能夠把握時代脈搏，以時代精神貫注于解釋《孟子》的工作中，厥功尤偉。

《孟子正義》

“厥功尤偉”四字乃勛初師親筆加于稿中。可以說，我研讀《孟子》是從清代乾嘉學術的路徑入手的。

2000年我在哈佛大學燕京學社擔任訪問學人，參加杜維明先生組織的郭店楚簡中儒家類文獻的讀書會，這是一些需要不斷與先秦儒家文獻，特別是心性學說比勘對讀的出土文獻，加之杜維明先生是當代新儒家的代表人物之一，所以我也必須閱讀一些宋明理學和當代新儒家的書才能參與討論，其中不乏研究《孟子》的內容。

和乾嘉學派通經釋義的古典語文學方法不同，宋明理學則借助經典創發出系統的哲理，來建構道德與政治學說；而當代新儒家又運用了許多西方闡釋學、文本理論、對話理論等方法，更多地在思考當代人類面對的問題，所以在理論與方法上開拓了我的視野。

從2001年起直至2016年，我給碩士生、本科生開設了幾次“《論》《孟》研究”、“《四書》研究”選修課，其間還帶學生去過曲阜、鄒城、登過泰山。2020年以來，我還在中學講過幾次“《論語》《孟子》研讀”課。講課的過程是很重要的理解過程。

《〈論語〉〈孟子〉選讀》

2017年，我在給本科生的《〈四書〉研讀學文小集》作《序》時說：

從教師的角度看，盡管中國文化的經典對這些學生還很陌生，他們在閱讀時的思想方式還沒能完全脫離中學教育和年輕人稚拙的藩籬，但是他們對中國文化的向往和對古代經典的興趣已經足以讓他們具備突破藩籬的能力；他們提出的問題雖然是最一般的學術常識，但是這些問題由他們提出，其意義是不同的，因為對他們來說，這全部是新的問題，有學術的，也有人生的；更何況他們還提出了一些讓我也沒想到的問題。這一切都讓我覺得研討課的責任重大，因為沒有教科書可以支撐教師的話語權，我說的話雖然出于一定的學術訓練，但往往是隨著問題即興講的，而對學生來說，他以后要在生活和內心驗證你說的話，與你展開長期的對質。因此，經典研讀課讓我意識到面對青年人說話的責任。

這段話，也是我現在想對本書的讀者們講的。

《孟子》

我撰寫《孟子》的普及讀物始于2007年，當時南京大學從匡亞明先生主編的《中國思想家評傳》200部中選擇50部，編寫《中國思想家簡明評傳》，我承擔了其中的《孟子》（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雖說只有五萬字左右，但全用白話寫出，方覺普及工作真不易為。書出版后，有中英文對照本（David B.Honey譯），由南大出版社出版（2010）；中日文對照本（中島元春譯），由南大和日本北陸大學聯合出版（2010）。

2023年，當我接到叢書主編陳引馳教授和中華書局上海公司吳艷紅編輯的邀請，讓我撰寫《〈孟子〉通識》時，欣然受命，因為我也想將近年來的關于孟子的理解再加整理一下。只是我人生如負蝂，擔事過多，只能一拖再拖，讓吳艷紅女士催促頻頻，想來十分汗顏。

作為通識類讀物，不允許我過多地表達個人的見解，而是要將學界公認的見解傳達給讀者，但選擇與組織這些見解，特別是選擇釋讀《孟子》的權力在于我自己，所以，當大家讀到這本小書，如果發現其中的錯誤或不當之處，責任也在于我。在此希望讀者朋友們多多批評指教。 2024年“五四”青年節于秣陵翠屏山

作者簡介

作者近照

徐興無，文學博士，南京大學教授，浙江大學馬一浮書院、河北大學燕趙文化高等研究院兼職教授。著有《孟子》《讖緯文獻與漢代文化構建》《劉向評傳》《經緯成文——漢代經學的思想與制度》《早期經典的形成與文化自覺》《書話文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