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爸,我回來了!"大哥李強的大嗓門從院門外傳來時,我正在廚房幫媽剝蒜。
八月的太陽毒得很,院子里那棵老槐樹的葉子都曬得打蔫兒。
媽手里的菜刀"咣當"一聲掉在案板上,沾著蔥花的手在圍裙上胡亂抹了兩下就往外沖。
我跟著跑出去,看見大哥身邊站著個穿淡藍色連衣裙的丫頭,皮膚白得晃眼,頭發又黑又順,跟電視里洗發水廣告似的。
"這是林曉,我女朋友。"大哥撓著頭,笑得見牙不見眼,"曉曉,這是我媽,這是我妹小雨。"
林曉微微彎腰:"阿姨好,小雨妹妹好。"
那聲音柔得能掐出水來,普通話標準得跟新聞聯播一樣。
我注意到她手腕上戴著塊小巧的銀色手表,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媽激動得直搓手:"哎喲,這丫頭真俊!快進屋,外頭曬!"說著就要去接林曉手里那個精致的皮箱。
這時堂屋門"吱呀"一聲開了,爸趿拉著那雙穿了三年的塑料拖鞋走出來,手里還攥著半截旱煙。
他瞇著眼把林曉從頭到腳掃了一遍,目光在那雙踩著細高跟涼鞋的腳上停留了好幾秒。
"叔、叔叔好。"林曉的聲音明顯低了幾分。
爸從鼻孔里"嗯"了一聲,轉頭對大哥說:"強子,去把豬圈收拾收拾,昨兒個下大雨漏了。"
說完就轉身回屋,留下我們幾個站在太陽底下發愣。
媽的臉色變了變,趕緊打圓場:"你爸就這脾氣,曉曉別往心里去。走,進屋吃西瓜,井水里鎮過的!"
堂屋里,吊扇"嘎吱嘎吱"轉著,林曉小口小口吃著西瓜,紅瓤襯得她嘴唇更艷了。
媽一個勁兒問東問西:"曉曉家是哪兒的呀?""在城里做什么工作?""跟強子怎么認識的?"
"我在市人民醫院當醫生,跟李強是在一次義診活動上認識的。"林曉放下西瓜皮,用紙巾輕輕擦了擦嘴角,"我家在臨縣農村,父母都是種地的。"
我明顯看見媽的眼睛亮了一下,但馬上又暗下來。
果然,爸在里屋咳嗽了一聲:"醫生?就她?"
林曉的臉"唰"地紅了。
大哥端著西瓜的手僵在半空:"爸,曉曉是正經醫科大學的畢業生,她現在已經是主治醫師了。"
"漂亮能當飯吃?"我爸似乎沒聽到大哥的話,只從里屋傳出這句沒頭沒腦的話,"你看她那細胳膊細腿的,能扛得動麻袋還是能掄得動鋤頭?"
此話一出,堂屋里瞬間靜得能聽見蒼蠅撞紗窗的聲音。
林曉的眼圈紅了,但她挺直了背,聲音很輕但很清晰:"叔叔,我確實沒干過農活,但我能學。"
媽狠狠瞪了里屋一眼,起身去廚房:"曉曉坐著,阿姨給你做好吃的!"
林曉立刻站起來:"我幫您。"她脫下腕表小心放在茶幾上,跟著媽進了廚房。
我湊到大哥耳邊,輕聲埋怨:"爸咋這樣啊?"
大哥苦笑著搖頭:"他嫌曉曉太嬌氣,說城里丫頭靠不住——"
廚房里很快傳來"叮叮當當"的聲響。
我扒在門邊偷看,只見林曉正笨拙地切土豆,每一刀下去都像在搞科學研究似的。
媽在旁邊炒菜,鍋里油星四濺,林曉嚇得往后縮了縮。
"哎喲!"突然一聲驚叫,林曉的手指被刀劃了道口子,血珠直往外冒。
媽趕緊抓過她的手放在水龍頭下沖:"怎么這么不小心!"
爸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廚房門口,抱著胳膊冷笑:"我說什么來著?"
林曉抽回手,從隨身小包里掏出創可貼熟練地貼上:"沒事的阿姨,小傷口。我在醫院經常被手術刀劃到。"
她轉向爸,"叔叔,我確實不擅長家務,但我可以學。我和李強是認真的。"
爸哼了一聲走開了。
媽嘆了口氣,小聲對林曉說:"別介意,老頭子就這脾氣,當年我嫁過來時他還嫌我做飯咸呢。"
晚飯時,爸一直悶頭喝酒,偶爾抬眼瞟一下林曉拿筷子的姿勢——她那雙手白皙修長,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夾菜時小指微微翹起,跟我們家粗獷的吃飯風格格格不入。
"曉曉,嘗嘗這個紅燒肉。"媽熱情地夾了塊肥瘦相間的肉放到林曉碗里。
林曉猶豫了一下,小聲說:"阿姨,我......我不吃肥肉。"
爸的筷子"啪"地拍在桌上:"挑三揀四!我們那時候過年才能吃上肉!"
林曉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但她硬是憋回去了:"對不起叔叔,我......我習慣了。"說著夾起那塊肉塞進嘴里,嚼了兩下就咽下去,臉都憋紅了。
大哥心疼得直皺眉:"爸!曉曉在醫院經常做手術,吃太油膩對......"
"對什么對!"爸打斷他,"農村人哪個不是吃肥肉長大的?就她金貴?"
一頓飯吃得不歡而散。
晚上安排住宿時,媽把最好的客房收拾出來給林曉,還換了新洗的床單。
我幫著鋪床時,林曉坐在床邊發呆。
"曉曉姐,你別往心里去,"我小聲說,"我爸就這脾氣,其實心軟著呢。"
林曉勉強笑了笑:"我知道。是我太沒用了,連最基本的家務都做不好。"她摸了摸嶄新的碎花床單,"你媽媽人真好。"
突然,院外傳來急促的拍門聲:"桂芳!桂芳!快開門!"
我和林曉跑到院子里,看見隔壁王嬸扶著門框直喘氣:"小雨,快讓你爸幫忙看看我家老王——他突然說胸口疼,臉都紫了!"
我爸聽得這聲音,急忙從里屋走了出來,林曉卻叫住他道:"叔,我懂急救,我去看看!"
說著她就跟著王嬸,急匆匆往外走。
我們趕到時,王叔癱在椅子上,嘴唇發青,手捂著胸口直哼哼。
林曉跪在地上,一手托著他的后頸,一手摸他的脈搏,表情嚴肅得嚇人。
"有硝酸甘油嗎?"她聲音完全變了,又急又快。
王嬸搖頭:"啥、啥油?"
林曉迅速解開王叔的衣領,對我說:"打120!快!"
然后開始有節奏地按壓王叔的胸口。
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林曉,額頭上的汗珠往下淌,嘴唇緊抿著,手臂上的肌肉繃出好看的線條。
我爸不知什么時候也來了,站在門口瞪大眼睛看著。
救護車的聲音由遠及近,林曉跟急救醫生快速交流著什么"ST段抬高""下壁心梗",然后幫著把王叔抬上擔架。
"我跟車去!"林曉說著就要上車。
王嬸抓著她的手直哭:"閨女,你可一定要救救我家老頭子啊!"
林曉拍拍她的手:"放心,現在送醫及時,應該沒問題。"
她轉頭看了眼大哥,"我今晚可能回不來了。"
“曉曉,我也去!”大哥趕緊跟了上去。
救護車閃著燈開走了,留下我們一家三口在王嬸院子里發呆。
我爸蹲在門檻上抽煙,煙頭在黑暗里一明一滅。
"這丫頭......真懂醫?"他悶聲問。
我:“聽哥說,她是醫科大學畢業的,現在已經是主治醫生了!”
爸不說話了,只是狠狠吸了口煙。
回家的路上,他破天荒地問我:"小雨,你說......我是不是對那丫頭太兇了?"
我偷偷笑了:"爸,曉曉姐人真的很好。上次我發燒,大哥咨詢她,她連夜把藥送到學校呢。"
爸"嗯"了一聲,背著手走在前頭,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
第二天中午,林曉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來,眼睛下面掛著兩個黑眼圈。
媽趕緊熱了飯菜,爸破天荒地說了句:"先歇會兒再吃。"
林曉搖搖頭:"沒事,王叔已經脫離危險了,放了支架。"她接過媽遞來的水杯一口氣喝光,"縣醫院條件有限,我幫著聯系了省里的專家會診。"
爸坐在角落里,突然問:"你......一晚上沒睡?"
大哥嘆了口氣,心疼地說,“可不是嗎?”
林曉笑了笑:"習慣了,在醫院值夜班經常這樣。"
爸起身去了后院,回來時手里拿著幾個紅彤彤的西紅柿:"自家種的,甜。"說完就放在林曉面前,頭也不回地走了。
林曉愣住了,媽笑著推推她:"快吃吧,老頭子種的西紅柿可是寶貝,平時自己都舍不得摘。"
下午,我正在院子里洗衣服,聽見爸和大哥在豬圈那邊的說話聲。
"強子......你,真打算娶她?"爸的聲音。
"嗯。"大哥答得干脆。
"城里丫頭,還是醫生,能看上咱家?"爸的語氣軟了不少。
"爸,"大哥的聲音帶著笑意,"曉曉說她最喜歡吃您種的西紅柿。"
水盆里的肥皂泡一個個破了,我擰干衣服,看見林曉站在堂屋門口,陽光透過槐樹葉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她笑得像朵綻放的花。
那天晚上,爸居然主動提出要殺只雞。
媽驚得鍋鏟都掉了:"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爸嘟囔著:"人家救了老王,老王曾經又救過我,她算幫我還情了,咱總得表示表示......"
林曉聽見了,趕緊說:"叔叔不用了,我......我其實也不太喜歡吃雞......"
爸擺擺手:"那你愛吃什么?"
"青菜就行,"林曉小聲說,"特別是空心菜......"
爸愣了一下,轉身去了菜園子。
晚飯時,桌上破天荒地出現了清炒空心菜,綠油油的,一點辣椒都沒放——爸記得林曉不吃辣。
飯桌上,爸破天荒地給林曉夾了筷子菜:"多吃點,看你瘦的。"
林曉的筷子停在半空,眼圈突然紅了。
媽在桌下踢了我一腳,我趕緊扒飯裝作沒看見。
夜深了,我起來上廁所,看見院子里有個人影。
是林曉,她坐在石凳上仰頭看星星。
我剛想過去,卻看見大哥也走了出來,手里還拿著件外套。
"曉,我爸見你還沒睡,讓我起來給你送件衣服——"他把外套遞給林曉,在她旁邊坐下。
"叔叔這么晚了咋還沒睡?"林曉聲音輕輕的問大哥。
大哥說,“老年人,睡不著吧!”
就在這個時候,我爸從屋里走了出來。
林曉慌忙起身叫了聲,“叔叔!”
我爸點點頭,在他們身邊坐下道:"我年輕時候也認識個城里丫頭。"
林曉轉過頭看他。
大哥偷笑著問,“爸,不會是你前女友吧?”
我爸搖搖頭,“可能算不上!”
"那時候覺得人家矯情,吃個飯還要洗手擦嘴。"我爸笑了笑,"后來想明白了,不是人家矯情,是我太糙。"
林曉笑了:"叔叔,其實我很羨慕您這樣的生活。我爸媽在城里打工,把我扔給奶奶帶,我從小就想有個熱熱鬧鬧的家。"
我爸驚訝地看著她:"你不是說......"
"我爸媽后來回農村包了地,現在種大棚蔬菜。"林曉攏了攏外套,"我上大學是靠助學貸款和獎學金,連考研的輔導書都是二手市場淘的。"
我爸不說話了,只是摸出旱煙袋,想了想又塞回去。
月光下,我看見他臉上的皺紋舒展了不少。
"明天讓強子教你喂雞。"爸突然說。
林曉愣了一下,隨即笑出聲:"好啊,叔叔。"
第二天一早,我被雞叫聲吵醒。
從窗戶往外看,大哥正帶著林曉在雞圈前,手把手教她撒玉米。
林曉穿著大哥的舊T恤和媽的花褲子,頭發隨便扎成馬尾,看起來完全變了個人。
"不對,手要這樣。"大哥糾正她的姿勢,"對,撒開點,別都扔一塊兒。"
我爸站在一旁看著,臉上笑瞇瞇的。
早飯時,爸突然宣布:"強子,明天帶曉曉去鎮上買幾件像樣的衣服,別穿得跟要下地似的。"
大哥一口粥噴出來:"爸!您不是說......"
"我說什么了?"爸瞪眼,"人家丫頭第一次來,總得給買點禮物。"
林曉抿著嘴笑,在桌下悄悄握了握大哥的手。
中午,大哥突然發起高燒。
起初以為是普通感冒,但到了晚上,體溫直逼39度,人都開始說胡話了。
媽急得團團轉,爸一聲不吭地蹲在門口抽煙。
林曉沉著地檢查了大哥的癥狀:"可能是急性扁桃體炎,得馬上退燒。"
她讓我煮姜水,自己用白酒給大哥擦身。
爸端來一盆井水:"這個行不?"
"太好了,井水降溫效果更好。"林曉接過盆子,動作麻利地擰毛巾敷在大哥額頭上。
夜深了,大哥的燒還沒退。
爸啞著嗓子對林曉說:"丫頭,你去睡吧,我來守著。"
林曉搖搖頭:"叔叔,我是醫生,這是我的專業。您和阿姨去休息,有情況我馬上叫你們。"
爸站著不動,林曉又說:"真的,我在醫院值夜班習慣了。明天您還得干活呢。"
最終爸媽去睡了,我堅持要留下來幫忙。
凌晨三點,大哥的燒終于退了,睡得安穩了些。林曉累得靠在椅子上,眼皮直打架。
"曉曉姐,你去睡會兒吧。"我小聲說。
她搖搖頭:"再觀察兩小時。"說著又去摸大哥的脈搏。
天蒙蒙亮時,爸輕手輕腳地進來,手里端著碗熱騰騰的雞蛋羹:"吃點東西。"
林曉感激地接過來,小口小口吃著。
爸坐在床邊看著大哥,突然說:"丫頭,謝謝你。"
林曉的勺子停在半空。
"強子小時候發過一次這么高的燒,"爸的聲音很低,"那時候家里窮,沒錢去醫院,我背著他走了十里地去衛生所......差點沒救回來。"
林曉的眼圈紅了:"叔叔......"
"所以昨天我......"爸搓了搓粗糙的大手,"我不是沖你......"
"我知道。"林曉放下碗,認真地說,"您是個好父親。"
爸的喉結動了動,起身往外走:"你再睡會兒,我去喂豬。"
三天后,大哥的病好了,林曉也要回城里上班了。
臨走那天早上,爸天不亮就去了菜園子,回來時提著一大袋新鮮蔬菜。
"拿著,"他塞給林曉,"城里買的哪有自家種的好。"
林曉接過袋子,突然給了爸一個擁抱:"叔叔,謝謝您的認可。"
爸僵在原地,手足無措,耳朵尖都紅了。
媽在旁邊笑得直抹眼淚。
送他們去車站的路上,爸破天荒地跟林曉說了很多話,問她工作累不累,囑咐她按時吃飯。
上車前,林曉突然從包里拿出一個小盒子:"叔叔,這是給您的。"
爸打開一看,是副老花鏡。
"那天看您看報紙要拿很遠,"林曉不好意思地說,"這個度數應該合適。"
大哥說,“爸,這是曉曉剛剛讓我帶他去鎮上的眼鏡店買的。”
“就是你們剛才找廁所的功夫?”媽納悶道。
我恍然大悟,“原來你們上廁所是假,給爸買老花鏡是真啊!”
大哥和林曉笑而不語。
爸戴上試了試,嘴唇抖了抖,最終只說了句:"你們路上小心。"
車開遠了,爸還站在原地沒動。
媽捅捅他:"還說不喜歡人家?"
爸推了推新眼鏡,嘟囔道:"誰說不喜歡了?這丫頭......挺好。"
回家的路上,爸突然問我:"小雨,你說......曉曉下次來,我是殺雞還是宰鵝?"
我挽住爸的胳膊,笑得直不起腰。
陽光照在我們身上,暖洋洋的,就像林曉的笑容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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