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李軍兄發表《隱于〈蔣維喬日記〉背后的武進文獻征存社》(《澎湃·私家歷史》2025年6月4日,以下簡稱“李文”)一文,利用《蔣維喬日記》所記以及沈燮元先生口述,厘清了《趙烈文日記》手稿抄本在從武進文獻征存社到南京圖書館的遞藏過程。筆者2020年于中華書局整理出版了《趙烈文日記》,“附錄二”中對趙氏的稿抄本日記的版本與流傳有所論述,因限于整理本的統一體例,對于日記稿抄本的部分細節信息,如稿抄本的種類、其性質的歸屬、抄本不同人的校語、稿抄本的流布等,均未能充分展開,茲借拜讀李文的機會,作一些補充與申論。
趙氏藏書目錄中的著錄
趙烈文辭官回鄉,建天放樓以存藏歷年游宦所得的各類珍本書籍、碑帖拓片與金石彝器,并自編天放樓藏書目錄(見光緒四年一月二十六日日記),昔不存,近人封思毅據趙氏日記歷年所記排比輯得《天放樓書目》(臺灣商務印書館,1981年)一書,只能見其所藏大略,很難說符合藏書原貌(因為趙烈文對其藏書目錄有多次修訂)。
圖1 小脈望館書目
幸運的是,南京圖書館藏有趙烈文次子趙寬(1863—1939)所編《小脈望館書目》五冊,該書目半葉十行,由趙寬手抄,在第五冊“貞”字號中的“廿四史十四箱”中,完整著錄了趙烈文日記的信息(圖1),如下:一、《落花春雨巢日記》五本、《能靜居日記》十六本(一至十六),二、《能靜居日記》二十本(十七至卅六),三、《能靜居日記》五本(卅七至四十一),四、《能靜居日記》十三本(四十二至五十四),五、《重抄落花春雨巢日記》一本,又《能靜居日記》八本(一至八),六、《重抄能靜居日記》廿二本(九至卅),七、《重抄能靜居日記》廿四本(卅一至五十四)。該書目全部圖書總計兩萬兩千九百五十八本,如此數量的藏書,當然不可能全部是趙寬自己入藏的,其主體部分應該是其父趙烈文天放樓的藏書。那么,這里對于趙氏日記的記錄,無疑是可靠的。首先看《落花春雨巢日記》,有兩個版本,“五本”即現藏南京圖書館的五冊本,該本是趙烈文的手稿本,卷首有“毗陵文獻征存社”等印,涂抹不少;“重抄”本一本,即南京圖書館的一冊本,同樣也有“毗陵文獻征存社”等印,這冊的最優長之處,乃是從咸豐二年正月初一日開始,比趙烈文的手稿本要完整。其次是《能靜居日記》,書目中記載了兩種,都是五十四冊,從“重抄”云云看,這兩種都是對后來流傳到臺灣的趙氏手稿本的重新抄寫,只是不清楚孰先孰后,但可能南京圖書館所藏的五十四冊,即李文所言經由沈先生手入藏的,乃是后一部“重抄”本。趙寬《小脈望館書目》最后一冊“碑刻目”末有“乙亥年立夏日記”一行,即民國二十四年(1935),這說明,在此時,趙氏的兩種日記的稿鈔本仍屬趙家所有。
趙烈文日記鈔本上的批校人
李文引陳光貽1962年在《光明日報》上發表的《趙烈文日記的傳本和收藏》一文,陳氏認為“收藏在武進文獻社的,只有原稿《落花春雨巢日記》五冊,及他兒子趙寬過錄的《能靜居士日記》五十四冊,……《能靜居士日記》是趙寬過錄副本后的定名,不是原稿的名稱”,此論不確。先說日記名稱的問題,“能靜居士日記”并非趙寬過錄后所起,流傳至臺灣的趙烈文日記稿本,開篇即題“能靜居士日記一”;其次,稱“趙寬過錄”同樣也不準確,這可以通過趙氏日記的內外證據來證明。對于趙烈文本人來說,他一直有將其日記保存并流傳下去的自覺意識,同治八年五月十一日在赴磁州任路經天津時,“寄連日日記二紙”,可見趙氏每寫一段時期的日記,便將之寄回鄉里,使人錄副以存。
圖2《落花春雨巢日記》趙寬校語
這個錄副人,絕不是趙寬。因為從南圖所藏的《落花春雨巢日記》一冊及《能靜居日記》五十四冊中看,趙寬僅僅是校對者。先看《落花春雨巢日記》。趙寬依次批有“光緒丙申五月校過”(圖2)“庚戌八月十二日校”“戊戌十月二十日校”“辛亥八月十六日校”,可知該日記,趙寬從光緒二十二年(1896)即開始校對,此時距趙烈文下世剛兩年。再看《能靜居日記》五十四冊。第一冊中縫有“甲辰十月校”、冊末有“甲辰十月依原本校勘竟寬謹識”,這里的“原本”,可能是趙烈文的手稿本,也可能是前引《小脈望館書目》中著錄的前一種,“甲辰”為光緒三十年(1904),這一年趙寬開始校勘《能靜居日記》,第五冊中縫有“癸酉三月校”,到最后第五十四冊末“癸酉十一月校畢”,可知趙寬中斷了二十八年,直到民國二十二年(1933),才開始全力以赴,用八個月的時間校完了其父日記,此時距趙寬謝世已不滿六年。
圖3 《能靜居日記》15趙寬直接乙改例
趙寬的校改,往往用墨筆直接施于日記正文的字里行間,如第十五冊同治元年七月十八日“讀《列傳》二十九”,原抄作“汝南文成王宣帝子亮”“楚隱王武帝子瑋”“趙王宣帝子倫”等,趙寬將小字夾注均勾乙到帝王名外(圖3),檢趙烈文手稿本即如此,應是抄手不明史書體例而誤。還有直接改錯字的,如第十七冊將“郭芝仙”的“芝”字圈出,旁改為“蕓”。最能證明南圖此本不是趙寬所抄的直接證據,就是第十八冊同治二年八月初六日的天頭上,因為抄手漏抄了一大段趙烈文初五至初七日的讀書內容,趙寬便在天頭一一補抄,末了還不忘批了一筆:“以上散失,在初八日前,鈔胥可恨!”(圖4)以表達對抄寫者的不滿。還有一個旁證,第二十三冊書根處,趙寬還寫了“此冊已前共計抄公應有本六千文還三元”一句,這明顯是對抄寫工價的記錄。故陳文所云的“趙寬錄副”恐怕不實,還是以筆者此前所稱的“能靜居鈔本”較為穩妥。
圖4 批:鈔胥可恨
圖5 《能靜居日記》8首次出現徐震署名案語
筆者當初在整理《趙烈文日記》時,僅注意到了趙寬的校語,日后翻閱,發現南圖所藏五十四冊《能靜居日記》抄本上,除了趙寬,還有一人,就是同屬于武進文獻征存社的徐震(1898—1967,字哲東)。徐也是常州武進人,曾任中央大學、武漢大學、復旦大學等校教授,擅長古文,精嫻武術,是我國古代武術史研究的先驅。據李文引陳文及《蔣維喬日記》,此日記“是趙寬少年時所抄錄,書中錯字甚多,又有脫落字句,沒有和原稿詳細校對”,“后來經過武進徐哲東(震)先生校正,但不過改正了字句上顯著的錯誤,也沒有和原稿校對”。前已證明此本非趙寬過錄本,至于徐震的校改,亦復寥寥。相比于趙寬直接在日記字里行間的校改,徐震則較為理性克制,他不會徑直改動日記原文,而是在該行的天頭施以批語,并以“震按”“徐震案”起首。第一次校語出現在第八冊咸豐十有一載四月初二日“讀《文子》后更讀此”,天頭上有墨書“徐震按:文子當為文中子,脫一字”(圖5),第九冊有一條,第十二冊三條,第十四冊一條,第二十冊三條,第二十一冊三條,總共不過十一條。有的校語未署名,但與趙寬字跡對比,徐字筆畫較細且有欹斜之勢。
圖6 《能靜居日記》疑似趙烈文及羅爾綱抄簽條
此外,鈔本《能靜居日記》上除了趙寬、徐震二人的校語外,還附有一些供人編選的簽條,如第四冊咸豐十年三月初四日上有毛筆、鋼筆簽條各一(圖6),毛筆云“子良來自浙至不忍更聞矣選”,鋼筆云“從第十行‘初四日’句抄起,至第二頁第九行‘不忍更聞矣’句止”。趙烈文曾節選其咸豐十年太平軍攻占浙江的部分成《趙偉甫先生庚申避難日記》在民國六年(1917)《小說月報》第八卷第一二三期上連載,毛筆簽條或即供此日記摘抄;而鋼筆簽條起止諸句內容(不止一條),俱見羅爾綱所編《太平天國史料匯編》史部雜史類,故鋼筆簽條可能出于羅爾綱先生本人或轉托謄抄人之手。
趙烈文日記稿抄本的流布
根據《蔣維喬日記》的記載,趙烈文的兩部日記由趙孫女彥姞售賣給武進文獻征存社的,時在1945年。在此之前,已有人對趙氏日記的保存與散佚表露出擔憂與關心,葉景葵在其《趙君閎訃窆題識》中說:“天放樓余籍,去年經京賈囊括而去,所存日記,亦已不全,頗擬傳鈔一副,不知能否見允也。”此文寫于“庚辰十一月”,即1940年,這時趙寬(即趙君閎)剛去世不到一年,可知趙家藏書包括日記1939年便已開始向書賈售賣,《小脈望館書目》中記載的前一種五十四冊的《能靜居日記》抄本的散佚可能就在此時,而留下的重抄本《能靜居日記》及《落花春雨巢日記》稿抄本,在1945年售與了武進文獻征存社。這其中還有一個細節,蔣維喬所記武進文獻征存社得到的,其實只是《落花春雨巢日記》稿本與《能靜居日記》抄本兩種,而趙烈文《能靜居日記》手稿本似乎不在其中。李文引曹聚仁《天一閣人物譚》中所記,認為這部手稿本由趙家賣給了南京汪偽政府的要員陳群(人鶴),持這一說法的還有臺灣的高拜石,他也認為該稿本被陳氏購得,抗戰勝利后,陳氏畏罪自戕,日記又流散出去,南京圖書館得以購存至今(《古春風樓瑣談》第六集“趙惠甫才豐用靳”)。有一個側面證據可以證明稿本《能靜居日記》未經武進文獻征存社收藏,即其中并無趙氏其他日記中的“毗陵文獻征存社”朱文印。陳群死后,《能靜居日記》稿本曾在南京頤和路的澤存書庫短暫停留,1949年后隨國民政府去了臺灣,后一直保存在“中圖”中;而《落花春雨巢日記》稿本與《能靜居日記》重抄本,1945年入武進文獻征存社,1952年由沈燮元先生代表蘇南文管會接收,1955年,文管會遷往南京,并入南京圖書館。有趣的是,在此之前,《落花春雨巢日記》抄本也入藏了南京圖書館。
圖7 賀昌群簽條
此本同樣也沒有“毗陵文獻征存社”印,冊末有一“南京古□書店”牌記,內中填有“書號33127 冊數1 定價100、00”,封底有一粘條:“賀昌群先生交來落花春雨巢日記壹冊”(圖7)。賀昌群1950年曾任南京圖書館館長,1953年調任(蘇健、趙曉虹《國家圖書館學人著述目錄1909—1949》),該抄本可能是由他在這三年間,從南京古舊書店購入再親自交給南圖的,至此,趙烈文最重要的日記稿抄本,由常熟到上海,再到南京合璧,應該也算是文獻流傳史上的一段嘉話吧。只是其中的人事細節,卻早已淹沒于時間的洪流之中,引起后人無窮的興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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