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節那天寫了《懷念方駿》。

又想到故友李老十和朱新建，朱新建曾與方駿在一個院校，畫風完全兩樣，后來又到南京書畫院和我們一起過，他逸事頗多，今補記幾則。

當年南京書畫院設在玄武湖翠洲，每周三下午都會集中碰頭。

大家圍坐一張大條桌，坐位不固定，但無形中就各及各位。朱新建一般比較遲，一天從傳達室捧了郵件習慣地坐在我右邊，才拆第一封，即說：“呵呵，寄錯了。”我看那信封明寫著朱新建收，他即道：“畫家寄畫冊給畫家，就比如妓女給妓女遞明片，有什么用。”一時皆笑。

《珠珠五歲》 69×45cm 紙本水墨

又一次下午，新建與陸逸抱著一歲的珠珠進來，坐桌上，珠珠見眾人嚇得直哭，陸逸只好把她抱走。有人問新建將來讓女兒學什么？是不是出國？新建說，不管她，我只要她學會寫四個字：“家父真跡”，就餓不死。

《女兒》 80×60cm 布面油畫

那年我們應邀去太湖賓館作畫，皆隨意。

新建手快，畫“看花圖”，題：“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此老杜句”。我說：誤了吧！道平在旁笑而不語，新建說：你們只知老杜的“安得廣廈千萬間”，而不知他也有柔情的。我說這應是蘇東坡詩，他堅持杜甫，道平說你們打賭吧，于是立字據，輸者罰畫一張。當時沒有手機，沒有百度，此據便由道平保存。新建又說，你們不知道吧，老杜還有“兩個黃鸝鳴翠柳，一個大官錯殺人”呢。后來，畫院筆會，我說你應欠我一張畫，新建說不賴不賴，即隨手畫了一張大公雞，跋：“與二剛打賭，只恐夜深花睡去，于是輸畫一張。”

朱珠（右）與母親在半遮堂

二〇〇七年畫院集體去太行山寫生，轉王莽嶺，宿錫崖溝農戶人家辦的旅社，晚飯后，分配房間，二人一間，新建說我要求一人一間，如不好報銷我自付。領導就同意了。我和道平一間，就在他隔壁，凌晨我下樓小便，經過他房間，窗里見他孤燈一人坐在被窩里，想什么呢？及天亮，他來敲門，也不坐，就說起《百家講壇》有約，昨晚正在想稿子，準備講齊白石，開頭是：“大家說說中國的畫家，一定知道不多，但應該沒有哪個不知道齊白石的，是吧……”。我們說，當然很好，就是講時要注意你的南京話，要收住媽啊媽的。返寧后，過了好長時間，我問新建，《百家講壇》講了沒有啊？新建說：媽的，不講了，規矩太多，又是要考證，又是要上報，又是要化妝什么的，煩死了。

《美人圖》 65.5×65.5cm 紙本

新建是個任性的人，一次開玩笑說：你像農民。我說：你呢？他說：我像流氓。我們一起參加中國藝術研究院名家研修班時，常不見他人，后聽說他在拍電影。一天回來，對我們說：“不好玩，忙活了半天，就讓我裝個光頭壞人，只一槍，就倒下，還是個背面。”

畫院集體寫生到了山西郭亮村，有儀式贈書給小學校，校方希望我們給小朋友講講話，都推朱新建去，他講得很認真，足足一堂課。也不管山里的小朋友聽不聽。新建說：我喜歡講課，像南藝邀我不給講課費我都去，講課就像畫畫的練筆，也是增加應變能力，可調整自己的思路。“九五新文人畫”巡回在杭州展出時，研討會上談到形式與風格，朱新建發言：“畫畫的不能總是玩點技術，越來越熟，比如說吳昌碩，就像是玩雜技的總頭目。”把在座的都聽愣了。

九八年春節，新建來百子亭找我，攜了兩冊《二十世紀下半葉·新文人畫·朱新建》送我一冊，說等一會我們一起去看馬得吧。

我說好，先看看你的畫集，扉頁空著，我說你畫兩筆吧，他便在我畫桌上畫了桌子、筆硯、花瓶，題：“飯桌圖”，說道：畫桌也是為了吃飯，對吧。我佩服他題的活。畫集中多“美人圖”，好些題畫看似不相干，如“閑掃白云，自鋤明月”“山寒秋色遠，鳥度夕陽遲”“窗外有竹玩，門外有酒沽，何以待君子，數竿對一壺”，是借的禪語和山水詩句，這就不是為畫美人而畫美人了。還有幅裸臥美人，題“滿川風雨聽潮生”，應是宋人句，給人妙不可言的感覺。

他還住石頭城時，聽說他病了，我去看他，精神還不錯，剛坐下，他就從小床鋪板下（床實際是個箱子）拿出一大摞畫讓我看。邊看邊聊起現在的畫家，他的“比如說”就來了，說畫畫就像擰鏍絲，xxx一直松在那；又說xx鏍絲擰得太緊了，有本事的會擰得不緊不松；又說xx鏍絲擰得過頭了，就滑絲了。一滑絲就沒戲了。這比喻真的很形象，至今難忘。他又問我家中畫有多少，我說沒數過，他說即使像齊白石天天畫，一輩子也畫不了多少。

《戲曲人物》 紙本

聊到市場，他說：我賣畫跟人家不同，買的越多越便宜，一兩張是一個價，十張二十張又一個價，第一次來的談不成，送他一幅也無所謂，譬如釣魚，下次再來就不客氣了。

說賣畫就像賣水餃的，人家吃完后要再撽一碗湯，也正常，所以買了畫添幅字就添幅字。又比如大媽買菜，回頭要二棵?啊蒜的，就算了。我說你可出一本《朱新建比如說》。

小樓昨夜又東風，往事已如云煙。

——選自《朱新建紀念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