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齡與嶗山：

周雁翔

暮色漫過青島灣時，嶗山的輪廓在海霧中若隱若現。這座被稱作“海上仙山” 的靈秀之地，曾在三百年前走進一位山東書生的筆端 —— 蒲松齡披星戴月而來，于嶗頂觀云海翻涌，在太清宮聽松濤誦經，那些藏在奇峰異石間的精怪故事，便隨著他硯臺里的墨香，化作《聊齋志異》中搖曳生姿的篇章。于是，山海間的筆墨精魂由此而生。

康熙年間的某個暮春，蒲松齡背著行囊登上嶗山。彼時他已過不惑，屢試不第的失意尚未完全沖淡對山水的向往。當他沿著蜿蜒的石階攀上明霞洞，云海突然從山谷漫上來，將腳下的道觀染成浮在云端的蓬萊。這瞬間的震撼，后來凝成《嶗山道士》里“剪紙為月” 的奇幻 —— 王生學道時，見師父 “剪紙如鏡，粘壁上，俄頃月明輝室，光鑒毫芒”，那躍然紙上的月光，分明是嶗山晨霧中忽現的天光。于是，云深不知處的遇見又成為了奇緣。

太清宮的銀杏樹下，他曾與一位穿青衫的老道對坐品茗。老道說嶗山多狐，百年前有白狐在此修煉，常化身為書生與山僧論道。這番閑談，在《香玉》中幻化成黃生與牡丹精香玉、白梅精絳雪的生死情緣。“勞山太清宮，牡丹高丈余，花時璀璨似錦”，蒲松齡筆下的牡丹，根莖扎在太清宮三官殿前的花壇里，花瓣上凝著嶗山晨露，而白梅精絳雪所居的 “耐冬”，至今仍在三清殿前開著朱紅的花，據說樹齡已逾六百年。

嶗山的海霧是會講故事的。每當暮色壓近，海浪拍打崖壁的聲響里，總像藏著低低的笑語。蒲松齡在《羅剎海市》里寫“馬驥入海，見樓閣皆以珊瑚為墻，瑠璃為瓦”，那座沉在海底的羅剎國，原型或是嶗山腳下的 “八仙墩”—— 億萬年前火山噴發形成的海蝕崖，赭紅色巖壁在陽光下如琉璃碎裂，潮退時露出的礁石坑洼，恰似故事里 “以貌取人” 的羅剎人面孔。

他曾在棋盤石遇雨，躲進巖洞時見石縫里滲出的水珠，在青苔上聚成瑩亮的珠串。這場景后來變成《嶗山鬼市》里的奇景：“每夜山半有市聲，燈火隱現，若列肆然，人往購物，以帶葉柴交易，天明視之，皆枯骨也。” 而現實中，嶗山的 “鬼市” 傳說本與古代采石場有關，夜間風過石棚的嗚咽，被先民想象成精怪交易的喧嘩，蒲松齡卻用一支筆，將人間煙火與幽冥奇境織成了錦。

最動人的莫過于《白秋練》。洞庭商慕蟾宮在嶗山遇白鱘精秋練，以詩為媒結下姻緣。“每夜月明，秋練輒至，為誦《采蓮曲》”，那首讓魚精癡迷的詩篇，或許是蒲松齡在仰口海灘聽漁民唱的漁歌。嶗山的海腥味混著墨香，讓故事里的白鱘精有了體溫 —— 她畏寒，需 “得淡水一盂，浸白藕片食之”，這細節像極了嶗山近海的鱘魚習性，讓精怪故事有了觸手可及的真實感。于是，又成就了山海間的精怪圖譜的傳奇與經典。

如今走在嶗山太清宮，三官殿前的牡丹依舊年年盛放。花影拂過石碑時，仿佛能看見蒲松齡當年臨窗疾書的側影。他住過的客房已變成“聊齋堂”，案上擺著仿制的硯臺，游客觸摸時，總覺得那墨痕還帶著濕氣。

棋盤石的巖縫里，至今有人用紅繩系著祈福的木牌，像極了《嶗山道士》里王生偷學穿墻術后，在墻上留下的指印。而八仙墩的海浪聲里，導游會指著赭紅巖壁說：“看，那是羅剎國的琉璃瓦。” 孩子們便瞪大眼睛，在波濤里尋找馬驥遇見的龍女。

最奇妙的是太清宮那株耐冬。隆冬時節，朱紅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極了《香玉》里絳雪的精魂。曾有游客在樹下拾到半片殘葉，葉面上隱約有墨跡，細看竟似“香玉返生” 的故事片段 —— 或許是三百年前的某個雪夜，蒲松齡呵著凍僵的手寫字時，墨滴濺在落葉上，被耐冬的根系吸進了年輪里。

暮色中的嶗山，海霧又漫上來了。此刻站在明霞洞前，仿佛能看見那個穿青布長衫的書生，正背著行囊從云霧中走來，他鬢角的霜雪與山間的殘雪相映，硯臺里的墨汁還在氤氳，等著為下一塊奇石、下一朵浪花，寫下精怪的名字。山海無言，卻將所有故事都釀成了墨香，在嶗頂的云霧里，在太清宮的鐘聲里，輕輕回蕩了三百年。回眸，卻還是墨痕未干的山海。

嗷！蒲松齡，嗷！嶗山，在我心里，嶗山是體魄，蒲松齡是魂靈。這是我心里一個永遠抹不去的印記。

周雁翔近照

周雁翔簡介：周雁翔，筆名：易道、當代作家、詩人、文化創意策劃設計家，曾任圖書館、博物館、蒲松齡紀念館館長、文化學者，研究館員職稱。現任：華夏雁翔國際文化交流中心與中國絲路文化促進中心主席、中華文化促進會聊齋文化專業委員會會長，中國地市縣公共圖書館館長創始人與首屆聯誼會主席，現為顧問，文化部中國傳統文化促進會高級文化藝術顧問，《母愛撐天世界和平文化博覽園》總創意策劃人、和平文化倡導者，榮獲“和平使者”榮譽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