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山南麓的罡風卷起細沙,抽打在我的面頰上。舉目四望,唯有莽莽黃沙擁抱著這片斷壁殘垣。高昌故城,這“地勢高敞,人庶昌盛”之地,此刻正以無言的廢墟向我訴說著千年滄桑。我腳下的每一步,都踏在公元前48年漢元帝筑壘屯田的遺跡上,歷史的塵埃在烈日下蒸騰出透明的波紋。
城垣:時光切割的剖面
穿過檢票口,城池的輪廓如巨獸遺骸般匍匐展開。外城墻在戈壁灘上綿延起伏,夯土版筑的肌理被風沙雕刻出嶙峋的褶皺。這座比交河故城大三倍的龐然巨構,曾是絲綢之路上最繁華的十字路口。商隊駝鈴從長安一路響至波斯,葡萄美酒在夜光杯中映著胡旋舞的裙裾。此刻我觸摸著墻體上深深的勒痕——那是多少商隊馬車經年累月摩擦的印記?土墻粗糲的質感如砂紙般磨過指尖,恍惚間,我聽見粟特商人的吆喝夾雜著駝鈴叮當,看見波斯銀幣在集市陽光下閃爍。玄奘法師西行取經時,曾在此講經三月,梵音曾如清泉浸潤過這片燥熱的土地。而如今,只有風在空蕩的甕城里嗚咽盤旋,將昔日的喧嘩碾作齏粉。
宮闕:王冠墜地之聲
穿過外城向東北行進,可汗堡的殘軀在熱浪中浮動。這座相當于王宮的建筑群,曾是回鶻可君臨西域的權力中樞。維吾爾語稱此地為“亦都護城”,即“王城”之意,何等威儀!如今宮墻坍圮如老人脫落的牙齒,僅存的佛殿基座上,彩繪壁畫早已被西方探險家剝離,唯留空白如泣血的傷疤。手指撫過斑駁的墻基,觸到唐風蓮紋磚的殘片。當年回鶻可汗在此接見使臣時,金座上的織錦是否也繡著同樣的紋樣?倏忽一陣旋風卷起沙柱,恍惚見九重宮門次第開啟,龜茲樂師的箜篌聲穿云裂石。待風沙散盡,唯余斜陽將我的影子釘在廢墟上,如一炷祭奠的香。
街巷:黃土封印的煙火
內城街巷如干涸的河床縱橫交錯。我的腳步在迷宮般的土垣間遲疑,每一步都可能驚醒某個沉睡的靈魂。東南角的市集遺址上,陶器碎片與銹蝕錢幣半埋沙中,拾起一枚開元通寶,綠銹斑駁間仿佛還留著商賈掌心的溫度。當年這里的酒肆中,該有高昌人用夜光杯痛飲蒲桃美酒,龜茲舞娘腳踝金鈴響徹星河吧?行至西南佛寺區,夯土講經臺依然倔強挺立。站在斑駁的臺基上,玄奘法師的聲音穿透千年風沙而來:“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講經聲在空寂的廢墟中激起回聲,驚起一群沙雀撲棱棱飛向火焰山。山體赤紅如冶鐵的熔爐,恰似《西游記》里孫悟空踏碎的煉丹爐傾瀉人間。此刻晚霞正從山頭潑下血色的光,將整個故城浸在凄艷的絳紅中。
暮色:與永恒的對坐
夕陽沉入火焰山脊時,我在外城北墻尋得半堵殘壁。背倚尚有余溫的夯土,看暮色如鐵汁澆灌每道溝壑。1300年前某個同樣的黃昏,戍卒是否在此眺望歸雁?風沙吞噬了答案,只留下星子從靛藍天幕中浮現。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世界遺產標志碑在不遠處泛著冷光[citation:5],現代文明的認證與古老廢墟構成奇異的互文。忽然了悟:高昌的偉大不在于它被列入“十四五”大遺址保護規劃,而在于它以徹底的毀滅昭示著永恒——宮闕會傾頹,經文會漫漶,但人類對交流的渴望如絲綢之路般永不中斷。夜風漸起,廢墟深處傳來若有若無的胡笳聲。我輕輕撣去衣上沙塵,將一枚撿到的陶片放回原處。這黃土封印的千年時光,終究不是可帶走的紀念品。
翌晨離開時回望故城,朝霞正為殘垣鍍上金邊。火焰山在晨光中燃燒如涅槃的鳳凰,木頭溝河故道隱約可見。這片“人庶昌盛”之地雖已化作文明化石,但游客中心飄揚的各國旗幟、公路上滿載瓜果的貨車,何嘗不是新絲綢之路的續篇?高昌故城在風沙中矗立成一座燈塔,以毀滅啟示新生:所有偉大的文明終將歸于塵土,唯有人類相知相交的渴望,會在廢墟上一次次破土重生。
當我的布鞋終于沾滿高昌的沙塵,靈魂卻卸下了重負。這次的朝圣之旅不過彈指一瞬,而高昌用兩千年講述的真理,早已隨西域的風沙滲進我的血脈——在永恒的時間荒野里,我們都是過客;但在相遇的剎那,我們即是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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