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點,寧波北侖區姚張村的農田小道上,一道兩米寬的鋼鐵道閘在晨曦中投下冰冷的陰影。包月100元、包半年350元、包年600元的告示牌下,貨車司機老李猛踩剎車,驚起一群麻雀。這是他運送蔬菜的必經之路,昨天還暢通無阻的村道,一夜之間成了收費關卡。“這是集體的地!”身穿保安制服的中年人敲著車窗,手指戳向遠處村委會大樓的方向。
三百公里外的上海連民村,租戶張女士盯著手機里1500元的繳費通知渾身發冷。她租住的院子里分明有自己的停車位,村委會人員卻理直氣壯:“你走了我們集體的道路!”當她索要收費文件時,對方甩下一句“村民代表大會通過的”便揚長而去。院外新裝的電子閘機閃著紅光,像一道突然落下的鍘刀。
一、鋼鐵閘門下的中國村莊
道路收費的浪潮正以驚人速度席卷中國東部鄉村。在東莞,124個村社區豎起收費閘機;深圳紀委監委2023年一次專項行動就罰沒違規收費1500萬;寧波北侖區嶺南村的電子圍欄甚至將兩村交界的拱橋切成兩半,村民回自己家都要掃碼繳費。這些道閘如同現代版“此山是我開”的宣言,將曾經開放的村莊切割成封閉的收費王國。
杭州上城區某城中村里,租客陳剛的紅色轎車正上演驚險特技。這個容納1500戶的村莊蝸居著3000多輛汽車,網約車司機們普遍備有兩臺車。“車挨著車,像沙丁魚罐頭。”陳剛的妻子不敢開車,生怕剮蹭引發混戰。當村委會宣布收費管理時,他以為看到了曙光。直到繳費后才發現,包月費換來的仍是每天搶車位的戰爭。更荒誕的是,某次他將車停在村口劃線區,竟被村委上鎖,開鎖費200元。“停車掃碼給公司,開鎖交錢給村委,簡直是兩個衙門!”
在嶺南村2024年6月新規里,戶籍成為劃分停車特權的標尺:本村村民免費;村民親屬可辦“親情車”(4元/天);租戶則需繳納150-1200元/年。這道價格階梯赤裸裸標示著身份等級,刺痛了數百萬進城務工者的尊嚴。當慈溪周塘西村的新道閘被憤怒的租戶撞毀時,村委會始終無法理解:“程序完全合法,村民代表舉過手的啊!”
二、法律迷宮的操盤手
“村民自治”成為圍村收費最堅硬的盾牌。東莞大朗鎮楊涌村啟動收費時,鎮政府搬出《村民委員會組織法》背書;寧波費市村面對質疑,莊橋街道辦事處強調方案“經村民代表大會討論通過”。程序正義的面具下,租戶們發現自己竟是這場民主游戲的局外人——投票權的大門對他們緊緊關閉。
法律學者吳昭軍一針見血指出關鍵迷思:村道與村內道路存在本質區別。納入農村公路網的村道承擔公共通行職能,依法不得設卡收費;而村內道路雖屬集體資產,若承擔公共通行功能仍不得封閉。現實中,佛山順德岳步村將鄉道申請調出公路網變“村道”的操作,折射出多少村莊在鉆法律空子?
更隱蔽的博弈發生在土地性質層面。華南理工大學研究員林輝煌指出,停車場本應建在經營性建設用地上,但姚張村設在農田道路的閘口,暴露出耕地違規利用的普遍現象。當寧波鄞州區檢察院調查發現六車道市政路被截成“斷頭路”時,法律與現實的斷裂已危及公共安全。
三、金錢河流中的暗礁
第三方公司的介入讓利益鏈條更加撲朔迷離。佛山岳步村將1500個車位以6年1333萬的價格外包給物業公司,平均每月村集體進賬19.5萬元。這筆看似可觀的收入卻像滴入沙漠的水珠——順德高贊村村民抱怨:“每年承包費100多萬,沒見分紅,成了糊涂賬。”
收費權外包催生出畸形產業鏈。在杭州某村,租戶陳剛發現房東的“掛名登記”業務異常紅火:租車牌換半價優惠,名額有限需搶購。更魔幻的是催生了專業“黃牛”,倒賣村民的免費停車資格,形成灰色市場。當金錢開始丈量村莊的每一寸土地,鄉土人情便迅速異化為赤裸的交易。
深圳紀委監委2023年的專項整治揭開黑幕一角:58人被立案查處,1500萬違規收費款被罰沒。這數字背后是多少鎖車勒索、賬目造假的日常?在東莞茶山村,消防通道常年被占卻無人管理;東城渦嶺村收費后違停反增35%。重收費輕管理的本質,是權力與資本的合謀對弱勢群體的絞殺。
四、被撕裂的鄉土中國
收費閘機成為階層分化的實體象征。上海連民村的游客明顯減少——鄉村振興示范村的光環,敵不過一道收費欄桿的冰冷。東莞小微企業主算過賬:物流成本因繞行增加15%,本就微薄的利潤被閘機吞噬3。當村莊從開放空間變成封閉領地,毛細血管的栓塞終將傷及經濟肌體。
更深重的傷口刻在人心。寧波租戶張琳目睹鄰居連夜搬家:“停車費占房租60%,不如回老家!”村莊內部,本村老人與外來租客在棋牌室的閑聊日漸稀少;村莊之間,被閘機切斷通行路徑的鄰村村民怒罵“占道為王”。那道升降桿像把刀,割裂了費孝通筆下“鄉土中國”的溫情肌理。
虎門南柵社區的教訓令人心悸。當消防車因收費閘機占用應急車道而延誤救援時,公共安全的警鐘終于壓倒利益算計。血的教訓提醒人們,當村莊從熟人社會走向開放社區,治理思維若停留在“此路是我開”的封建寨主模式,代價將是所有人的安全。
五、尋找出路:在鋼閘與橋梁之間
傳統鄉村的共攤智慧或許埋著解藥。沈從文《邊城》里翠翠爺爺的渡船不向過渡人收費,因擺渡人會在農閑時“撐開口袋到每家每戶收麥子”——給多給少全憑自愿,沒坐船的人家也認這份“隱形契約”。這種基于共同體意識的共擔機制,遠比冰冷的電子閘機更接近鄉村治理的本質。
東莞的探索初現曙光。2025年政府報告提出“逐步消除圍村收費”,打造100個規范管理示范村,要求收益進入獨立賬戶并優先建設立體車庫。佛山政策更規定停車費必須專項用于停車設施建設,試圖堵住資金黑洞。
真正的破局需要三重跨越:法律層面須明確村道屬性及收費邊界,嚴禁占用耕地(如深圳拆除鄉道閘口的案例);程序正義必須覆蓋全體居民,東莞“村民租戶共同聽證”的嘗試值得推廣;治理思維亟待從“堵”轉“疏”,如推動村集體與政府共建智能停車樓。當寧波姚張村農田邊的道閘被拆除時,警示柱上張貼的登記通知,或許是新治理模式的起點。
暮色中的姚張村,拆剩的兩根警示柱孤零零立在田埂上。遠處村委大樓燈火通明,干部們正重新設計停車方案——這次承諾邀請租戶代表參與。上海連民村的張女士意外收到退款,新規明確“院內停車不收費”;東莞百個試點村開始清理占用消防通道的閘機。
中國村莊站在歷史的三岔口:是繼續用鋼鐵閘門將自己圍成孤島,還是拆掉藩籬,在城鎮化浪潮中重獲新生?當翠翠爺爺的渡船變成智能停車樓,不變的應是“渡人即渡己”的古老智慧。這道深刻在土地上的血痕終將結痂,而愈合的代價,需要所有人共同承擔——無論是原住民還是新移民,都該擁有不被閘機切割的回家路。
道路盡頭,六車道市政路上被拆除的圍欄處,野草正從水泥裂縫里倔強地探出頭,仿佛要縫合大地被利刃劃開的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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