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護好你的靈臺

黎荔

《西游記》第一回：“靈臺方寸山，斜月三星洞”，是孫悟空拜師學藝的地方。這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答案是: “靈臺”和“方寸”都是指心。“心有靈智能任持也”，古人稱心為靈臺。“方寸”本意是一寸見方，“方寸大亂”就是指心中完全沒有了主意，亂了章法。所以，“靈臺方寸”就是指心。也可以理解為靈臺就是心臟，方寸就在拳頭，心臟和拳頭相同大小，一呼一吸之間，心神合一。而“斜月三星”就是“心”這個字，斜月是心字的彎鉤，三星便是心字的三點。孫悟空所求的大道，不是什么外在的事物，而是自己的本心。歷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成為了斗戰(zhàn)勝佛的孫悟空，再一次回到靈臺方寸山，斜月三星洞，也就是當初拜菩提祖師為師的地方，竟發(fā)現(xiàn)此洞府早已空無一人。因為菩提祖師不過是孫悟空的授業(yè)師傅，隨著緣分散盡，菩提祖師依舊需要跟孫悟空分別。人生其實就是一場修心之旅。取經(jīng)到最后，就是在追求自己的“心”。能夠陪伴自己走到最后的，只有內(nèi)心的自己。

靈臺，原是歷代天子設立日晷觀測天地的要所。周代立于豐鎬之野的靈臺，以其高聳之姿映刻光陰的行蹤。那時帝王依天象、制歷法、明農(nóng)時，靈臺不僅是自然運轉(zhuǎn)規(guī)律的捕捉之處，也是人與造化同行的樞紐所在。當“靈臺”這兩個字刻入中華文化圖譜，成為了連接宇宙之象與心靈之境的恢弘象征。宇宙的廣袤與個體魂魄的微妙，在靈臺一詞之下結(jié)成了永久的纏繞。唯有內(nèi)里澄澈如水的靈魂，才能感應天地脈搏的精微。靈臺二字的來歷告訴我們：當我們仰觀星穹萬般變幻之時，亦必反觀內(nèi)心——在萬象與內(nèi)心這兩端之間，永遠需要一座既能眺望遠方、又可映照靈魂的“靈臺”。

想起馬伯庸在《長安十二時辰》中寫靖安司司丞李泌，因事務繁雜而心浮氣躁，為了壓抑住那股心魔，于是下令取冰，等到侍女檀棋將一桶冰水拿上來，只見：“李泌粗暴地把錦帕抓起來，也不待擰干，就帶著冰水往臉上撲了一下。尖銳的寒意如萬千細針，把整張臉刺得生疼，讓他忍不住齜牙。但本來混亂的靈臺，也因此恢復了清明。越是這種時刻，越要鎮(zhèn)之以靜。”

所謂靈臺清明，就是不讓其濁氣盤桓，而是清氣上升。當一個人其心和洽安然，沉靜非常，不見絲毫波動，于是心思便變得靈動自如，掙脫那些熙熙攘攘的名利往來，一地雞毛的繁瑣人事，有了跳脫開來的觀察和處理能力，如此方能抓住事物的樞紐作恰當?shù)倪\作。可見，靈臺這方寸之地，豈只是胸腔內(nèi)那一顆搏動血肉之物？它實乃一方至為神圣的靈明之府，亦是一處亟需筑城設防、不容玷污的城池。

守護靈臺這一古老智慧，其淵源可追溯至渺遠神話年代。《莊子》中記載黃帝問道于崆峒山，廣成子曾告誡他: “無視無聽，抱神以靜，形將自正”。無視無聽，并不是不看不聽，而是不要亂看亂聽，對外界讓你眼花繚亂、影響身心健康的事物，不要去看，不要去聽，一切按“道”即客觀規(guī)律而行，才能“抱神以靜”。精神能夠靜下來，形體自然就會健康。這段話強調(diào)靜守心神，此“抱神”之說，正是守護靈臺初始的智慧回響。

其后，荀子更將這份警惕升華為清晰的行動指南：“志意修則驕富貴，道義重則輕王公；內(nèi)省而外物輕矣……故曰：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志向遠大就能傲視富貴之人，把道義看得重就能藐視王公貴子，以學習和存養(yǎng)的浩然之氣提升自己的氣質(zhì)，復返于內(nèi)心進行自省，身外之物就微不足道了，什么美色、富貴、權(quán)勢這些都無法進入視野與心胸。 其中“內(nèi)省”二字猶如一把掃帚，日日清掃靈臺庭除，拂拭外界喧囂紛擾。荀子更明言：“人心譬如槃水，正錯而勿動，則湛濁在下，而清明在上。”這正提醒我們，心靈如置于靜處的盤水，唯有不為外物所擾，澄澈才得以浮于塵垢之上。

而古往今來，多少賢哲以生命為墨，在世俗的喧囂中書寫了守護靈臺的壯麗詩篇。杜甫于顛沛流離中結(jié)廬錦江，筑起草堂，那“有竹一頃馀，喬木上參天”的簡樸，豈止是棲身之所？那親手植下的松樹、扎起的籬笆，正是他于亂世烽火中為靈臺筑起的堅固護墻。同樣，劉禹錫身居陋室而能高吟“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陋室四壁之內(nèi)，其心卻如明月般皎潔朗照，這豈非以最清簡的物質(zhì)藩籬，成功護持住那至為豐饒的心城？“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正是其靈臺不被塵埃侵奪的明證。

可嘆今日，科技洪流奔騰洶涌，物質(zhì)繁華如無盡汪洋，我們靈臺之境卻日漸逼仄失守。外在信息無休止地洶涌沖撞，內(nèi)心焦慮如藤蔓般滋生纏繞——靈魂的城池，竟在無意識間被撕開缺口，甚至任其陷落！古人尚知“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而我們又何曾為自己心靈筑起半尺藩籬？當指尖在屏幕上日夜游走，當神經(jīng)被碎片信息持續(xù)轟炸灼燒，那曾經(jīng)可納“天地入吾廬”的靈臺，正縮成一方困于數(shù)字牢籠的囚室。我們只顧得匆忙為電子設備接上電源，卻任憑自己的靈臺在喧囂中耗盡了能量，讓內(nèi)在清音淹沒于手機永不停歇的嗡鳴中。

靈臺方寸之地，豈容野馬塵埃？心靈空間需要守護，此非古人迂闊之談，實乃穿越時空的生存智慧。當我們的靈臺失守，心為物役，人便如飄蓬，浮沉于物欲浪濤中再無定力。身處信息洪濤漫卷的時代，倘若心無其“臺”，我們?nèi)绾尾辉诿ＣＶ８∈幨?/p>

靈臺既是遠古探秘天文世界的眼睛，亦是人類尋找心靈棲息坐標的本心之域。唯有守護好這座內(nèi)在城池，方可于紛繁塵世中，真正安放那顆能映照萬物的澄澈之心——當心靈固若金湯，才能在時代洪流中，成為那巋然不動的中流砥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