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可能有兩個王曉明。他在“學術小傳”中也講到自己近十年來的“學術轉變”。一個王曉明,是文學的王曉明,另一個是文化研究的。文學的王曉明,研究魯迅,研究沙汀、艾蕪,寫《所羅門的瓶子》,和陳思和先生提出“重寫文學史”,90年代初發起“人文精神”討論,1997年和他的朋友們編選《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論》。另一個則離開了文學,離開對現代作家創作心理的探測,轉向對中國社會政治和文化狀況直接出聲發言。
作者簡介
洪子誠
生于1939 年,廣東揭陽人。1961 年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并留校任教,從事中國當代文學、中國新詩的教學與研究工作,1993 年起任中文系教授。主要著述有《當代中國文學概觀》(與人合著)、《當代中國文學的藝術問題》《作家姿態與自我意識》、《中國當代新詩史》(與人合著)、《中國當代文學概說》《1956 :百花時代》《中國當代文學史》《問題與方法:中國當代文學史研究講稿》《文學與歷史敘述》《在北大課堂讀詩》《材料與注釋》《文學的閱讀》等。
《橫站》
兩個王曉明?
* 本文為洪子誠教授的會議發言,發表于2013年2月13日臺北紀州庵王曉明新書《橫站》發表會。
文丨洪子誠
2013年2月23日下午,在臺北紀州庵舉行王曉明新書《橫站》(人間出版社,2013年)發表會。會議由呂正惠教授主持。本文為洪子誠教授的會議發言。
《橫站——王曉明選集》,王曉明著
人間出版社,2013年2月
前面各位朋友已經做了精彩的分析,提出許多重要的問題。我現在補充幾點邊緣性的,也許是不合時宜的感想。
第一,王曉明比我小十五六歲,但在20世紀80年代末和90年代,我也算是他著作、文章的熱情讀者,就像在50到60年代,我對王西彥先生的敬佩。那是在趙樹理的《“鍛煉鍛煉”》受到批判,宣稱要充當一名“保衛《“鍛煉鍛煉”》的戰士”的王先生,是中國人的精神生活被嚴格管理日見貧瘠時,在有關茹志鵑小說討論中堅持爭取文學、思想的多樣和豐富的王先生,是巴金《隨想錄》中那個對強權表現不屈服姿態的王先生。雖然這樣說也許不太好,但我隱隱覺得,在王西彥先生和王曉明之間,有某種精神、性格上的傳承。簡括地說,就是一種既堅定、執著,又柔韌、包容的性格。執著固然不易,但做到執著而又有對事物豐富性的包容,在我們這個時代,真的是很難。
第二,事實上可能有兩個王曉明。他在“學術小傳”中也講到自己近十年來的“學術轉變”。一個王曉明,是文學的王曉明,另一個是文化研究的。文學的王曉明,研究魯迅,研究沙汀、艾蕪,寫《所羅門的瓶子》,和陳思和先生提出“重寫文學史”,90年代初發起“人文精神”討論,1997年和他的朋友們編選《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論》。另一個則離開了文學,離開對現代作家創作心理的探測,轉向對中國社會政治和文化狀況直接出聲發言。“轉變”之后,他的分析、論述,毫無疑問更有分量,更重要,更能觸及世道人心。不過,在這個王曉明理所當然地得到更多贊揚的同時,前一個則有點遺憾地被冷落。我是說,也還是有一些人對他的“轉變”感到惋惜。十多年前,參加上海華東師大“現代文學學科危機”研討會之后,曉明讓我和賀桂梅跟他的研究生座談,我就表示過這層意思。去年11月,社科院文學所現代研究室開“回顧80年代”的座談會,趙園先生也有這樣的表示。她的語氣更帶急切:對于這個轉變,“王曉明當然認為他是對的!”
《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論》,王曉明主編
東方出版中心,1997年10月
可能面對內心,也可能不時聽到朋友這樣的疑問,王曉明在《橫站》中有這樣的響應:對于這個“學術轉變”,“現在也不是這么看的時候。一個正手忙腳亂地對付世變的強烈刺激的人,是無暇也無力反顧自身的。”他并引了《半張臉的神話·序》:“盡管明知力弱,也總得奮身出言,那新的意識形態早已四面聯絡,我又豈能自限于文學的世界之內?”——這是“世紀性”的莊嚴回答;不少中國現代作家都曾這樣說過。我能體會到其中的必然,甚至是難以抗拒的意味;這種被逼迫,就是魯迅《過客》中那個在前面召喚的聲音。
第三,但是說“兩個”王曉明,其實有點絕對。在世界觀、文學觀上,他們之間當然有很大差別,這種變化的某些部分也具有根本的性質。不過,我更愿意緩和這種斷裂、對比的強度,而尋找其中內在的連貫性;在某些觀念、立場面前,這種內在的連貫性容易被忽略,但對一個人來說卻更重要。我指的是那些在歷史生活中形成的感受方式,情感方式,那種看待世界和自我的方式。比方說,他在分析中國社會、文化狀況的時候,總是抱有對“單執一面的思想立場”的高度警惕。他不愿意重蹈當代比比皆是的,以某種理論、先驗觀念來削減、肢解事實的覆轍,而堅持放開視野,尋找多種有效參照。這可以看作是他的說的“橫站”的真諦。當他質疑“西方模式”的時候,并沒有像當前一些人那樣,直接抽象50-70年代中國大陸“正面狀況”作為取代的另一標準,而無視、掩蓋那個歷史時期暴力、黑暗的另一面。又比如,精神狀況是他衡量一個時代的最主要指標,因此他特別憂慮中國人精神狀況的惡化(狹窄化和粗鄙化)問題,用更多力氣來分析、批判“成功人士”所呈現的“新意識形態”。還有重要的一點是,他的思考、分析,是將自己帶入其中的,是包含“自我”的。我們因此能真切體驗到那種“直面真實人生的熱忱”,體味到在時代重壓下思考者不可避免的迷惘、焦慮。生活經驗告訴我們,空洞的高調不一定可以信任,而滲透血肉的思考更有可能表現了“洞察大局,直撲人心的智慧”。對自身的反省和質疑,通過自我批判的主體建構,這也許就是竹內好說的魯迅的“文學的態度”?
《無法直面的人生:魯迅傳》(修訂本),王曉明著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21年1月
最后一點感想是,我相信王曉明不會完全推翻他“文學時期”對文學的那些認識:單薄的觀念無法與豐富而深邃的文學相媲美。事實上,90年代以來學術界對80年代的反思,存在著對八九十年代的主張、事件的價值和對今天的有效意義估計不足的情形。這里包括80年代的文學批評,“重寫文學史”和“人文精神”討論。我相信,正如王曉明所說,在一個文化被刪削得日益整齊,日益被酸腐味籠罩的危機時代,對優秀文學作品詩意和魅力的闡釋,有可能開發中國人敏銳、開闊的審美能力,以抵抗彌漫的“新意識形態”大面積的侵蝕。因此,我期望有一天,比如到我這樣的歲數,或者再推后一些,到他80,或90歲的時候,還有另一次的“學術轉變”:當然,不是回到原地,而是一個新的地界。
這樣說,我知道接著就會有呂正惠教授的批評。但我不愿意受到他的批評,所以,下面引一段他的話作為結束。在臺北人間版他主持的“外國文學珍品系列” (已經出版了俄國女詩人阿赫瑪托娃的兩種詩集:《我會愛》、《安魂曲》,烏蘭汗譯)的出版前言中,引了阿赫瑪托娃的三行詩:
我們的神圣的行業
歷史久長……
世界有了它,沒有光也明亮
(烏蘭汗譯)
呂正惠接著寫道:“文學是不可取代的,也是不會滅亡的,除非人類也滅亡了。原因正如阿赫瑪托娃所說的,只要有了文學,黑暗的世界也會變得明亮。”
2013年2月24日于新竹交通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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