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華僑報》總主筆 蔣豐
在當代日本漢學家的行伍中,有一位人物不容忽視。他,就是布目潮沨。2001年1月17日,這位已屆81歲高齡的學者,在自己溫馨的住宅中,悄然合上了生命的眼簾,與這個世界作別。
說起來布目潮沨,雖然是日本人,還在日本漢學界的“重鎮(zhèn)”,但他的出生地,卻不在那片熟悉的島國上。1919年5月13日,陽光灑在美國夏威夷的土地上,布目潮沨的父親,一位日蓮宗的傳教士,正懷揣著信仰與使命,在那片遙遠的異國土地上播撒著宗教的種子。就在這充滿異域風情與希望的時刻,布目潮沨作為家中四個孩子中的長子,呱呱墜地。
我常常推測性地發(fā)想,在那異國他鄉(xiāng)出生的布目潮沨,成長的過程中,是否會時常感受到一種微妙而深遠的影響?成年后的他,在面對世間萬象時,目光自然不會僅僅局限于一國一地。那片夏威夷的藍天白云、異域風情,仿佛為他打開了一扇通往廣闊世界的窗戶,讓他的視野和思維如脫韁的野馬,在更為遼闊的天地間馳騁。
而作為“傳教士”的兒子,這份特殊的身份,是否也在潛移默化中賦予了布目潮沨一種“好為人師”的天性?他就像一位執(zhí)著的文化使者,不僅熱衷于把所接受的文化影響細細咀嚼、消化,更愿意主動地、熱情地把這些文化的瑰寶傳播出去、推廣開來,讓更多的人領略到其中的魅力與智慧。
我自認為這種推測性地發(fā)想不是沒有道理的,甚至可以說成為其非人成長史上的一種“假說”。
在時光的長河中溯流而上,可以看到布目潮沨早年從日本愛知縣名古屋市的一所中學畢業(yè)。那個時候,青春的朝氣在他身上肆意流淌,對未來滿是憧憬與期待。其后,他憑借著自身的才華與努力,考入了在日本被譽為“漢學家搖籃”的東京帝國大學文學部東洋學科,并在1943年3月畢業(yè)。
那個時代,日本軍國主義的陰霾如烏云般籠罩著大地,對外侵略擴張的野心如脫韁的野馬,瘋狂肆虐。戰(zhàn)爭的車輪滾滾向前,炮灰的需求卻日漸捉襟見肘。剛剛邁出大學校門,甚至還有尚未完全從大學校園的寧靜中抽身的大學生,就像被狂風卷起的落葉,身不由己地被強行征入侵略者的軍隊。
布目潮沨也沒有能夠逃脫這命運的漩渦。大學畢業(yè)后,他無奈地以“海軍預備生”的身份,直接被卷入了那場殘酷的“軍務”之中。在那血與火的歲月里,他或許也曾迷茫,也曾痛苦,可時代的洪流卻把他無情地裹挾著向前。
終于,1945年8月15日,那個注定被歷史銘記的日子來臨了。布目潮沨作為海軍中尉,和日本民眾一起,在一片蕭瑟與絕望中,迎來了悲慘戰(zhàn)敗的結局。那一刻,硝煙尚未完全散去,空氣中彌漫著悲傷與迷茫的氣息,戰(zhàn)爭的傷痛如一道道深深的刻痕,永遠地留在了他的心中,也留在了那段歷史的記憶里。
當戰(zhàn)爭的硝煙漸漸消散,戰(zhàn)后重建的熱潮如春日暖陽,溫暖而蓬勃地席卷了日本大地。在這股熱潮里,布目潮沨好像一顆懷揣著夢想與才華的種子,找到了生長的土壤。他成為了東洋文庫的研究員,那專注的身影在書架間穿梭,仿佛在與古老的智慧對話。不久之后,他又擔任了東方文化研究所的助手,在文化的長河中繼續(xù)探尋著未知的寶藏。
時光悄然流轉,他移居到了日本關西地區(qū)。在那里,他先后踏入了京都府立京都第一女學校、鴨沂高等學校等校園,以淵博的學識和溫和的教誨,在三尺講臺上播撒著知識的種子。1950年12月,他第一次進入大學入教,成為西京大學的助教,在學術生涯史上掀開了嶄新的一頁。
1957年,他做出了一個決定,如同一只希望“我要飛得更高”的鳥兒,從原來的崗位“跳槽”到了立命館大學,當時依然是擔任助教。兩年后的1959年,或許是憑借著他自身的努力與才華,或許是憑借著校方“挖人”時的“許愿”與“允諾”,他順利地晉升為教授。最初的“換校不換職”,追求的一定是“換校必晉職”,這是日本大學教職人員“跳槽”的特色之一,但也維持了日本大學相互之間關系和諧的特色之一。
1967年,布目潮沨再次以“跳槽”方式踏上了新的征程,來到了也曾經是“帝大系”之一的大阪大學教養(yǎng)系,擔任教授一職,繼續(xù)在學術的天空中翱翔。對于布目潮沨來講,這無疑是一種“回圈”,開始進入日本學術研究的頂級殿堂。
1968年,那是一個對布目潮沨學術生涯而言意義非凡的年份。在這一年,他在日本研究中國史的最高權威性學術機構——東洋史研究會主辦的《東洋史研究叢刊》上,發(fā)表了一篇重磅論文——《隋唐史研究:唐代政權的形成》。這篇論文,立即在日本史學界引起廣泛的關注。1971年,他憑借著這篇凝聚著心血與智慧的論文,向母校——東京大學申請獲得了文學博士學位。此時,距離他從東京大學畢業(yè),已經悄然過去了28年。
這個博士學位,布目潮沨當之無愧。1976年到1978年,他擔任了大阪大學教育系主任,肩負起了更多的責任與使命。1979年,他的博士論文《隋唐史研究:唐代政權的形成》在出版社——同朋舎結集出版,如同綻放的花朵,散發(fā)著知識的芬芳。需要多說的一句是:在日本,博士論文最后如果不能以書籍的方式出版,這篇博士論文的學術價值是要被打折扣的。
后來,布目潮沨回到了那間靜靜的研究室,如同一位歸隱的智者,沉浸在自己的學術世界里。直到1983年,64歲的他迎來了退休的時刻,按慣例成為了大阪大學的名譽教授。然而,與日本許多從國立、公立大學退休的教授一樣,他的學術生涯并未就此畫上句號。1983年4月,他進入攝南大學國際語言文化學系,再次擔任教授,開啟了學術生涯的“第二春”。直到1992年,他迎來了“第二次退休”。即便如此,他依然活躍在學術的舞臺上,在佛教大學等高校開設定期的和臨時講座,忙碌而充實,仿佛歲月從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跡。
1992年秋,那是一個充滿榮耀的時刻。因為在漢學研究上取得了卓越的成就,布目潮沨獲得了日本平成天皇頒發(fā)的“勛三等旭日中綬章”。這份榮譽,是對他一生學術貢獻的高度認可,也是他學術生涯中的一座豐碑。2001年,布目潮沨還獲得了第三十六屆“淡淡齋茶道文化獎”。
布目潮沨的研究成果豐碩,其中,中國的隋唐史是他研究的重要領域,他如同一位歷史的勘探者,深入挖掘著那段輝煌歷史的奧秘。因為篇幅的原因,我在這里不能一一列舉他在中國隋唐史上研究的成果。需要指出的是,布目潮沨在中國茶的研究上也獨樹一幟,在日本開辟了一片屬于自己的天地。
1989年,他在巖波書店推出了《綠葉十片:從歷史上看中國喫茶文化》,那細膩的筆觸、深刻的見解,仿佛帶著讀者穿越時空,領略中國喫茶文化的獨特魅力。1995年,這本書改名為《中國喫茶文化史》,在巖波書系的另一家出版社出版,再次引起了學術界的關注。2001年,它被收入在日本書界有著巨大影響的“巖波現代文庫”,成為了經典之作。
在這期間,布目潮沨對中國茶的研究成果用“碩果累累”來形容也是不為過的。1991年,他在新潮社出版了《中國名茶紀行》,被收入“新潮選書”系列,讓日本讀者在茶香中感受中國的風土人情。當時,佛教大學教授山口曾經熱情推薦此書,指出“作為中國史學的泰斗,更是茶史領域的最高權威,布目先生的盛名一直為人所稱頌。布目先生在書中梳理了多次訪華的足跡,把各地的風土人情融入其中,系統(tǒng)地總結了飲茶的歷史。從飲茶的起源,到唐代陸羽的《茶經》,再到如今人們的飲茶方式,其發(fā)展脈絡以走訪云南、四川、湖北以及福建、江蘇、浙江等與茶淵源深厚之地為線索,然后娓娓道來。書中不僅介紹了與茶相關的話題,還隨處可見對中國名勝古跡的介紹,日本讀者即便足不出戶,也能在書桌上開啟一場幾乎遍及中國全境的名勝古跡之旅。此外,在旅程結束之后,書中還詳細闡述了如今廣受歡迎的烏龍茶、紅茶等的制作方法和種類。就我個人而言,通過這本書了解到的茶知識,竟是如此豐富。倘若書后能夠附有索引,它甚至會起到一本關于茶的小百科全書的作用。”
1987年,他在汲古書院出版了文獻性的《中國茶書全集》,為日本人研究中國茶文化提供了珍貴的資料。第二年,他又在汲古書院出版了《中國茶文化與日本》,被收入“汲古選書”系列,與日本人一起深入探討了中日茶文化的交流與融合。2001年,他在研文出版(社)出版了《中國茶的文化史:從固行茶到葉茶》,被收入“研文選書”系列,向日本人展現了中國茶文化的演變與發(fā)展。2024年,他與日本女學者平野久美子和中國茶學者周渝合作,在新潮社出版了《中國茶與茶館之旅》,帶領日本讀者在茶香與茶館的韻味中,感受中國茶文化的博大精深。
我特別注意到一位日本讀者寫道:“我此前特別喜歡先生寫的《茶道之心》,于是這次就購買了這本書。我發(fā)現本書圖文并茂,深入淺出地介紹了中國茶的歷史、種類、產地、制作方法、沖泡技巧以及茶具等相關知識,非常適合作為中國茶的入門讀物。這本書里面雖然保留了《茶道之心》的相關內容,但其他信息已經更新到2004年的最新情況,我覺得讀者們不妨把兩個版本進行對比閱讀,反正我是把兩個版本都買了”。還有一位讀者寫道:“這本書寫于中國茶還未如此普及之時,堪稱引領中國茶熱潮的先驅之作。作者堅持實地考察的風格,親自探訪茶葉產地,詳細介紹了茶葉的制作過程。書中描繪了茶農們辛勤勞作的身影,讓人深刻感受到中國茶是凝聚了無數人心血與智慧的結晶。這無疑也體現了作者們對中國茶的深厚情感。盡管近年來關于中國茶的書籍層出不窮,但這本書對我來說始終是圣經般的存在,是我茶道知識的起點,也是我永遠想珍藏的一本書。書中豐富的圖片和生動的現場感,一定會讓你更加愛上中國茶的。”
其實,布目潮沨的譯作同樣精彩。1976年,他與中村喬共同編譯的《中國的茶書》,介紹了中國具有代表性的十種茶書,被收錄到平凡社出版的“東洋文庫”系列中,為在日本傳播中國茶文化做出了貢獻。2001年,他在淡交社出版了唐代“茶圣”陸羽的《茶經詳解 原文?校異?譯文?注解》,讓這部經典之作以全新的面貌呈現在日本讀者面前。2012年,他出版了《茶經全譯注》,被收入“講談社學術文庫”,成為了研究《茶經》的重要參考。
若以水墨丹青摹其生平,布目潮沨的一生,恰似在學術瀚海中執(zhí)楫的行舟人。他的筆鋒所至,總在歷史褶皺里辟出幽徑,讓蒙塵的典籍重煥清輝;他的譯筆流轉,又似在異質文明間架起虹橋,令思想的星火得以穿越重洋。那些凝結著心血的研究,早已化作學界星空中不滅的燈塔,而今人仰望時,仍能望見百年前那位東方學者執(zhí)燈獨行的剪影。(2005年6月20日寫于東京樂豐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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