鄯善縣城南端的屋舍猝然斷裂,柏油路的黑舌在黃沙前畏縮不前。庫木塔格——這片“有沙山的沙漠”正以流動的金色波濤拍打著人類文明的堤岸。我站在世界唯一的“城沙相接”奇觀前,看風如何將晾曬的床單與沙粒攪拌成混沌的經緯。維吾爾老漢的毛驢車在沙丘邊緣碾出轍痕,轉瞬又被風沙抹平,像極了文明與荒原永恒的拉鋸。
租駱駝的老人艾尼瓦爾掌心紋路里嵌著金砂。他的白駱駝跪臥時,沙粒如微型瀑布從駝峰兩側滑落。“這動物認得樓蘭的路哩。”他笑著將韁繩交給我,眼角的褶皺里藏著三十載沙海沉浮。駝鈴搖響的剎那,沙丘突然活了。新月形沙丘鏈在腳下起伏如凝固的巨浪,風紋在沙面織出流水般的肌理。駝掌陷入沙中又拔起,每個腳印都盛著半盞滾燙的時光。
行至沙脊高處,整座沙漠在正午的烈陽下燃燒。東北部羽毛狀沙丘似天神散落的金翎,西南部格狀沙丘如被巨犁耕過的金色田壟。最震撼的是那片蜂窩狀沙丘,風在沙原上蝕刻出無數正六邊形的囚籠,陽光在幾何陷阱里折射出炫目的光刃。沙粒鉆進衣領灼燒皮膚時,我突然懂得為何玄奘稱此域為“沙河”——這流動的金屬之海確能溺斃靈魂。
沖沙車咆哮著撕開沙幕的瞬間,失重感攥住了我的心臟。四驅車在70度沙坡上仰沖,擋風玻璃里填滿燃燒的藍天,緊接著是垂直墜落的失語時刻。黃沙瀑布般漫過車窗,金屬骨架發出痛苦的呻吟。當車身在沙谷底驚險擺正,后視鏡里坍塌的軌跡已成沙漠新添的皺紋。哈薩克車夫巴特爾猛打方向盤大笑:“漢代的駱駝客可沒這快活!”
暮色初染時,我抱著滑沙板攀上鳴沙山。沙粒在臀下滑動的剎那,整座沙丘開始低吟。先是細碎的簌簌聲,繼而匯成渾厚的轟鳴,似有無數僧侶在沙下誦經。沙浪托著身體向谷底飛馳,風在耳畔撕扯出絲綢之路的幻聽:粟特商隊的駝鈴,波斯銀幣的碰撞,樓蘭新娘的哭泣。待滑至山腳回望,沙坡上那道新鮮的傷痕正被晚風溫柔撫平。
真正的神跡在日落時分降臨。夕陽墜向天山雪峰時,沙海開始變幻色譜:淺金轉為橙紅,繼而化作凝固的血珀,最終沉入憂郁的藍紫。我盤坐在尚有余溫的沙丘上,看自己的影子被拉成百米長的黑色碑刻。沙粒在指尖流淌如細小的銅幣,忽然觸到半枚青灰色的陶片——或許某個回鶻牧人曾用它啜飲過坎兒井的甘霖。
當最后的天光被沙漠吞沒,銀河便從庫魯克塔格山后傾瀉而下。沒有光污染的夜空里,星群稠密得令人窒息。北斗七星的勺柄浸在沙海里,獵戶的腰帶綴著三顆鉆石。忽有流星劃破天鵝絨夜幕,瞬間照亮了沙丘背陰處的奇異凸起——那是風蝕雕琢的雅丹群,在星光下化作蹲伏的巨獸。
夜宿沙漠帳篷,我被某種窸窣聲驚醒。手電光掃過帳外,沙地上布滿細密的爪痕。兩只沙狐在月光下追逐,金毛在銀沙上燃起流動的火焰。更遠處,梭梭樹的鬼影在沙丘間游蕩,這些深根植物將根系扎入地下三十米,像極了在此苦修千年的沙漠僧侶。
黎明前登上沙山極頂,寒風如刀割面。東方天際先透出蟹殼青,繼而暈染成鮭魚紅。當第一道金箭射穿晨霧,整片沙海驟然蘇醒。風在沙脊上揚起薄紗般的金塵,沙丘的明暗面在光影魔術中重新分割。最奇幻的是西南方的風蝕城堡群,晨光將那些土臺雕琢成燃燒的宮闕,恍見樓蘭王掀開沙簾臨朝聽政。
在沙谷背風處,我遇見幾株盛開的沙漠鳶尾。藍紫色花瓣上凝著露珠,根系卻深扎在死亡之海。撫觸花瓣時,指尖沾上細沙與晨露的混合物,突然想起昨日在縣城博物館見到的唐代文書殘片。那些粟特文與漢文交織的契約,不正是另一種在文明夾縫中綻放的花朵?
告別時,艾尼瓦爾老人塞給我一瓶沙。“金粒會沉底,黑沙浮上面,沙海也分貴賤哩。”他指著遠處被風卷起的沙柱——那龍卷風般的沙魔正舞蹈著橫越沙丘。回望沙漠,朝陽已為沙山鍍上永恒的金邊。這片吞噬過三十六國文明的沙海,此刻正溫柔地舔舐著鄯善城的邊緣,如同猛獸收斂利爪,與人類締結著脆弱的休戰協議。
黃沙漫入車窗縫隙。倒后鏡里,庫木塔格漸漸縮成天地間一道金色的折痕。我握緊陶罐,罐中沙粒隨車身顛簸簌簌作響。這八百里沙海的魂靈,終以灼喉的質感烙進旅人的血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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