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敘事 || 伏馬村記
伏馬村在《月田鎮志》上停留的時間并不長,但它真實地存在過。它的根系錯綜復雜,1949年,鄧坊農協會破土而出;1958年,改為鄧坊大隊,首任支書陳有明接過重任,在集體化的號角聲中邁出第一步;到了1979年十月,黃岸、太和、沙坪、鄧坊幾部分血脈相融,始稱伏馬大隊。
許武林在此時站上潮頭,一肩挑起鄧坊大隊二十載風霜,從大集體的耕耘號子到三中全會后田野萌動的新綠,他寬厚的背影是伏馬最穩重的基石。至1984年,伏馬大隊正式改制為伏馬村,轄十組煙火。李香明接過接力棒,在家庭聯產承包的春風里,梳理著村莊復蘇的脈絡。2016年,李石新卸任最后一任村支書,伏馬村如同完成使命的舟楫,終被并入黃岸村這片更大的水域。他兩度出任村支書二十余載。上世紀九十年代鐵山水庫擴容,他躬身搬遷事務,眉頭鎖著村莊的明天與故土的重量,在命運急流中為伏馬掌舵。很多人家那時遷往中洲,伏馬村的版圖與無數生命的軌跡,皆在那一季被水流與抉擇悄然改寫。
2025年5月下旬,我草就《伏馬村記》這些文字時,伏馬村已是黃岸村腹地一片深埋水底的倒影,連同高雅、塘坳、道院,皆在黃岸名下聚散重組。我最初的《伏馬村記》傳給好友李岳波,岳波老弟建議把黃岸村單獨列出來寫,于是我便寫了黃岸村的文章。在第二稿《伏馬村記》撰寫過程中,我還得到了岳陽縣事業公司書記石岳岳的指點,他建議我再寫一篇《鄧家坊記》。
山巒沉默如故,鐵山湖水幽藍依舊。故鄉的名號幾度更迭,然而山水不移,鄉愁便如那湖底深埋的故道,縱然不可見,卻在我心底日復一日沖刷出更深的河床。夜深人靜時,伏馬嶺的輪廓便浮凸于眼前,清晰如昨。
伏馬村有一個伏馬嶺,是厚重文化底蘊的。伏馬嶺山勢至此慷慨鋪開,田地舒展,村落如星子散落兩端。嶺頂那座涼亭,是風霜雨雪中行人歇腳的慈悲驛站。檐下棲居著一個傳說,說是康熙帝游江南時,沿沙河溯流而上,行至嶺頂涼亭,御馬昂首竟不得過。帝王一笑,俯身貼伏馬背,方得穿過。回望之時,他笑道:“此嶺,朕須伏馬。”隨侍中伶俐者即刻應聲:“此乃伏馬嶺也!”從此,涼亭與山嶺便得了“伏馬”之名,帝王軼事如鹽入水,悄然滲進一方水土的骨血。此刻,李石新正帶領村民行走在嶺下新辟的機耕道上,鐵山水庫擴容的陰云已隱隱籠罩山鄉。
(伏馬村的帥哥李林芳)
嶺西岸今屬黃岸村伏馬片,曾有一條茶馬古道蜿蜒如腸。古道旁,“百步九丘田”的名聲曾響徹三縣行旅。不足百步之內,九塊良田依坡而下,呈品字形鋪展,攏共近兩公頃。田之頂端有古井一眼,泉水汩汩,四季不竭,冬暖夏涼。掬飲一口,清冽直抵肺腑,五臟六腑仿佛被山泉洗濯過。
相傳康熙亦曾駐足,盛贊其為“江南一絕”。如今古道已湮沒于荒草,唯余九丘田形尚存,那口老井仍默然涌流,如同大地未干涸的淚眼,固執映照流逝的時光與消泯的足跡。田腳下有山塘曰“印塘”,傳說一夜浮出磐石如印,滄海桑田間,唯有大地自身的印信,沉默見證著這方水土的古老契約。
伏馬嶺下的上港勘河邊,曾有一座木橋橫跨沙港河。五根削平的木頭并排成板,打入河床的圓木樁呈“八”字支撐。橋上無護欄,人行其上,晃晃悠悠,腳下清澈水流中游魚歷歷可數。那是前后村莊通行的命脈。讀書郎、趕集客、柴擔農人、訪親友朋,足跡踏過,木橋便“吱呀吱呀”地吟唱。嘩嘩流水聲中,夾雜著山歌、笑語、鴨鳴,合成一曲田園交響。木橋搖碎一河流水,也搖來了山鄉最初的希冀。孩子們在橋邊沙灘上嬉戲,在橋上追逐,銀鈴般的笑聲濺落河中。周末,橋頭便是一雙雙張望的眼,盼著遠在湖洲紙廠上班的親人,或外出打工的親人帶回城市的氣息與故事。那時的木橋,是伸向山外的觸角,承載著無數稚嫩而金色的故鄉夢。
及至鐵山水庫浩蕩成湖,木橋與故園一同沉入深碧。今日泛舟湖上,村里的老人指點水面:“喏,木橋舊基,就在這下面。”水面平滑如鏡,倒映著天空與遠山,恍惚也映著水底沉睡的屋宇、村人年輕時的笑影、鄰家飄出的墨香、補鍋匠爐火的亮光、古道行人的足跡、九丘田畔的泉涌……
木橋雖然沉沒了,然而它那晃悠悠的姿態,卻永遠晃蕩在離鄉人的夢境里,成為抵達故鄉最初的擺渡。李石新再度掌舵,他站在新村高地,目光穿透粼粼波光,投向水底消逝的鄧坊、黃岸、沙坪故地。他深知自己不僅是建設者,更是最后的守陵人,要在移民新村的磚瓦間,為沉入水底的伏馬之魂重塑筋骨。
在商海搏擊中不忘回饋的典范,當屬李生龍。他掌舵岳陽大力神電磁機械有限公司,更身負縣人大常委會委員之責。他常言:“做企業就像做人,人好企業才能好。”二十余年來苦心經營,為家鄉新型工業化傾注心血,對社會公益傾盡全力。其感恩與擔當,正是伏馬精神在現代浪潮中最生動的錨點。他手握五十項專利,其中高梯度磁選機解決弱磁性礦分選難題,起重電磁鐵防擦傷保護裝置屬世界首創。伏馬子弟的智慧與堅韌,終在工業文明的圖譜里刻下了閃亮坐標。
(左一: 岳陽大力神電磁機械有限公司總經理李生龍 )
伏馬水土,亦曾滋養李良玉這般儒商風骨。這位上港墈人出身貧寒卻滿腹經綸,一管狼毫驚四座,曾在富商嫁女宴上揮毫,筆走龍蛇,柳骨顏筋的小楷令滿堂喝彩,從此自打零工者躍為賬房管家。他膽大心細,于洞庭煙波里窺見商機,在街河口碼頭租下門面,做起煤炭洋布批發生意。銅錢銀洋叮當入籮的脆響里,他積攢財富,廣置田產,更將緊俏的魚鱗鹽深藏茴窖,為子孫謀福蔭。
然時代洪流翻涌,1947年與1950年兩次土改,良田沃土盡付東流。“龍游淺灘遭蝦戲”的嘆息里,他仍懷惻隱,在三年困難時期開倉濟困,“大洲有個良大戶,稀飯脹大肚”的民諺,至今仍在月田黃岸的晚風里飄蕩。其命運如一面古鏡,映照出伏馬人在大時代夾縫中那份文人的清骨與商賈的仁心。
伏馬子弟散作滿天星斗,李所龍在商界開拓疆土,陳江紅一身戎裝輾轉南北,彭碧芳歷任副縣長……政界、軍旅、學界、商海、杏林、體壇,處處可見伏馬人沉潛或崢嶸的身影。還有一個人不能忘記,李增崇,字金暉,1907年生于伏馬村一個耕讀之家。青年從軍,隨薛岳北伐抗日,曾任鄉長,保境安民。三戰長沙后返鄉善后,曾智救兩名被擄婦女,并為她們另擇良配,留下一段俠義佳話。岳陽解放后,因歷史問題入獄,1950年吞金自盡,終年43歲,葬于黃岸鄧坊愛屋場蛇形山。一生沉浮,既有熱血報國之志,亦難逃時代洪流之困,唯其風骨與仁心,猶在鄉人口耳相傳中留存。
某日黃昏,我隨李石新書記泛舟鐵山水庫。船至深處,水色幽藍如遠古的銅鏡。他指著粼粼波光:“老屋雖然看不見了,可都在呢。村子挪了地方,人換了幾茬,但伏馬的脈沒斷。”船行至一片開闊水域,波光瀲滟處,李石新忽指遠方依稀山影:“那是鄒家山,斬龍潭就睡在這片水下。”
水面之下,曾有兩道刀削斧劈的峭壁對峙,河水在此急轉九十度,沖積出碧藍幽深的龍潭。傳說中,孽龍在此興風作浪,二郎神楊戩額開天眼,三尖兩刃刀劈開石山,血戰終斬龍首,潭水遂染碧血,是為斬龍潭。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好朋友李岳波常在潭邊嬉戲,看大人捆炸藥炸魚,“砰”然巨響后,水花裹著銀鱗翻飛,膽大的孩子深吸一口氣扎入冰冷潭底,摸起炸昏的刁子魚。直到鐵山水庫吞沒了一切,斬龍潭化作湖心一處深不可測的漩渦,唯有泛舟至此的老輩人,能憑水波紋理,辨認那龍嘴塏的舊影。神話與童年在深水中交融,沉入湖底的不僅是石崖深潭,更是伏馬人集體記憶里那驚心動魄又生機勃勃的一頁。
這鐵山湖水,是溫柔的埋葬者,亦是沉默的守護神。它漫過舊居田園,卻將伏馬嶺的傳說、百步九丘田的泉聲、斬龍潭的碧波與龍吟、李良玉鹽缸里的晶瑩,連同六任支書接力守護的村莊,從陳有明的拓荒、許武林的堅守、李香明的革新、李石新的兩度擔當與萬石根的承轉,再到李所龍的開拓、陳江紅的戎裝、彭梅梅的仁心、李生龍的擔當,層層沉淀,釀成醇厚的記憶之酒,在幸存的子孫血脈里溫熱流淌。
伏馬村大隊部附近,有一片郁郁青青的茶場,春來茶香四溢,采茶女指尖翻飛,將一季又一季的新綠揉進伏馬的歲月。那茶湯清亮、回味甘醇,是鄉人待客最體面的禮遇。再往南行,舊窯遺址靜臥山腳,一口口瓦棺曾從這里出爐,沉穩古樸,承載著伏馬人對生死的敬重與緬懷。
水底的故園與岸上的新居,在粼粼波光間達成了永恒的和解。消逝者以沉沒的姿態獲得不朽,而生長者則在永恒的倒影里辨認出來路。伏馬村的根,早已深扎在這片既溫柔又浩蕩的水土之中。它沉潛于湖底,又蔓延至山嶺。它無聲宣告:縱使行政的界碑湮滅,滄海橫流,那養育了一方人筋骨與魂魄的地方,是時間本身也無法抹去的故鄉。
這故鄉,在每一位伏馬人挺直的脊梁里,在他們回望時濕潤的目光中,在他們前行腳印下無聲積聚的力量里。水波不興,卻永恒澎湃于血脈源頭。伏馬之名雖已沉入行政地圖的深水區,其魂魄卻如那嶺頂涼亭,為所有在命運山道上俯身前行的人,提供著永不坍塌的蔭蔽。(圖片提供李斌斌與李林芳)
(伏馬村的女孩李思泛舟鐵山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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