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馬佩璋女士,生長于官宦之家,外祖父馬維琪出身科甲,任興安縣令,母親是長女,有一位親弟弟,還有兩位庶出的弟妹。外公獨寵母親,是他的掌上明珠。據(jù)說母親未出閣時,馬大小姐的襟上便掛了一串鑰匙,開始掌家了,外婆坐在牌桌邊是不管事的。母親很年輕時就展現(xiàn)了她獨當一面、拿得起放得下、巾幗不讓須眉的氣魄。
小時候,母親的祖母要纏她的足,母親腳痛便去踢祖母的房門,鬧得全家人依她為止。母親從小就是一個不甘受拘、絕不屈服的人,她讀過幾年私塾,可是舅舅說她不愛背書、不喜歡私塾那一套老規(guī)矩,后來母親又進了新式學堂桂林女子師范,還去參加學生游行,她的奶娘提了水壺跟著她一起走,怕大小姐中暑。
1925年2月14日,母親下嫁父親,母親22,父親32。外公會相法,他看中父親日后會有宰相命,才肯把自己的掌上明珠嫁給一位青年軍官。馬家大小姐出嫁,當年是轟動桂林城的一件大事。按習俗,新娘上花轎前,照例要痛哭幾聲表示舍不得娘家,母親的四姑趕在后面掐了母親幾下,她還是哭不出來。她剛吃完奶娘特為她燉的一只雞。
母親一生不耐虛禮,從不做作,她完全是個真情真性的人,到了老年,還是保持一顆赤子之心。這是母親最可愛可貴的地方,她是個“真人”。
母親自從嫁給父親后,就沒有過幾天太平日子。婚后才八日,父親便赴柳州迎戰(zhàn)入侵的云南軍,而廣西老派軍閥沈鴻英卻乘虛進入桂林城,把外公一家捉去當人質(zhì),母親躲在德國醫(yī)院的地窖里才躲過一劫。婚后第二年,北伐開始了,母親跟隨父親由南打到北。
1927年,寧漢分裂,孫傳芳軍隊反撲,父親指揮北伐最著名的龍?zhí)吨郏瑩魸O部。母親在上海,聽到父親在南京陣亡的錯誤消息,與表哥海競強開車趕往南京。路上遭遇亂兵圍車,母親下令表哥:“開槍!”兩人爬越戰(zhàn)壕才沖過了封鎖線,頭上的流彈,在滿天飛。到南京見到父親,父親大吃一驚,說:“你怎么到這里來了?”
多年后,表哥提起這段往事,還豎起拇指稱贊母親:“女英雄!”經(jīng)過戰(zhàn)火的鍛煉,兩三年間,母親從一位金枝玉葉的千金小姐,已經(jīng)變成一位經(jīng)得起風浪的軍人之妻了。
1929年,北伐剛完成,蔣桂戰(zhàn)爭爆發(fā),父親倉皇乘船從天津離走,來不及攜帶母親。母親聞知后,連夜雇車,懷中抱著在武漢出生的大姐先智,在大雪紛飛中,趕到塘沽,乘船逃到香港。同年中央軍攻打廣西,父親與母親流亡國外,到安南(今越南)河內(nèi)避難去了。母親命運的起伏,跟父親的一生榮辱,息息相關(guān)。
父親與母親結(jié)婚時,比母親大十歲,而且又娶到一位嬌貴的官家小姐,一開始他對母親就有一份特別的愛憐。母親性情果敢,氣度大方,并非一般女流。對外,她跟隨父親患難與共,對內(nèi),養(yǎng)育十個兒女,還要照顧七親八戚,龐大家族一手撐起。父親對這樣一位相夫教子的賢內(nèi)助,多少也存有幾分敬畏。父親在外統(tǒng)領(lǐng)百萬大軍叱咤風云,回到家里,那就是母親發(fā)號施令的領(lǐng)域了。
母親識大體,明大義,她甘于做個家庭主婦,十個兒女就是她的人生目的。對于父親的公務,她謹守本分,從來不去碰觸。有幾次,廣西各界要她出來擔任國大代表、婦女代表,母親拒絕。她知道這些公職加到她身上是因為父親的關(guān)系,并非由于她本身的資格贏得,她不要。這也是父親尊敬她的地方。
母親有時很有幽默感。公家派給父親的一輛座車,是輛老得不能再老的道奇,開起來搖搖晃晃,父親就是坐這部老道奇搖到“總統(tǒng)府”去上班的。后來各個單位換車了,偏偏父親這輛老道奇遲遲沒有換,連司機陳義方都開始咕嚕了,他認為開這部老道奇夾在“總統(tǒng)府”其他新車里挺沒面子。
后來終于換了一部美軍留下的雪佛蘭,是新款式,座盤低,車門矮。有一次父母親坐這輛雪佛蘭出去,母親俯首鉆進車門后,回頭向父親笑道:“老太爺,我還是喜歡我們那部老爺車,進車門不必低頭!”說完,兩人相視大笑。
母親所到處,都會帶來陽光與溫暖,她同情弱小,喜歡雪中送炭。大伯媽有六個兒女,獨獨嫌棄五姐桂英。因為桂英倔強叛逆,常常挨打,母親看不過去,把桂英接到我們家,一直養(yǎng)育到大學畢業(yè),跟我們一樣待遇。
有一回,一位晚輩來我們家松江路一二七號探望母親,她的父親從前在大陸是一位高官,聲勢顯赫,上海家中派頭很大,出入座車是凱迪拉克,后來政治上受了打擊,家勢一落千丈,在臺灣過得相當拮據(jù)。晚輩騎著一輛舊腳踏車來,顛顛簸簸,滿頭大汗,而且還懷了孕。母親看著不忍,抱了她一下,說道:“妹妹,你怎么懷了孕還騎腳踏車呢?”說著,掉下淚來。母親憐惜這位家道沒落的官家千金,也同情他們家的遭遇。
1955年2月下旬,父親母親結(jié)婚30周年紀念,對他們來說,這是兩人結(jié)伴一同度過30年一個里程碑的日子。父親62歲,母親52歲,兩人互相扶持,已經(jīng)走到他們?nèi)松詈笠粋€階段。
那天,父母親都著實打扮了一番,父親衣襟上別著一朵大紅色的緞子花,母親發(fā)上也簪了朵大紅花,兩人最登樣的行頭都上了身,全身喜氣洋洋。那天,親友、舊屬該到的都到了,晚宴時刻母親先致辭:“我和白先生結(jié)婚30年,我們也算得上‘患難夫妻’了——”母親說到“患難夫妻”,不禁哽咽,落下淚來。她那天晚上講了一番真情真性的話,親友們都為之動容。
30年當然不算短,但對父母親來說,30年恐怕特別長,因為這30年間,兩人共同經(jīng)歷過太多憂患、太多動亂,父親處在如此復雜的政治環(huán)境中,走錯一步,即可能身敗名裂。作為軍人之妻、將軍夫人,母親需要過人的勇氣、毅力、智慧、見識,才能應付各種挑戰(zhàn),協(xié)助父親,使他無后顧之憂——這一點母親很稱職,都做到了。父親心中明白,對母親,他是心存感激的。父親忘情地伸過手去,摟住母親的肩,她的感觸,他了解,而且感動。那晚父母親緊緊靠在一起的那一幕,是一幅極為動人的“患難夫妻”圖。
母親一生不耐虛禮,從不做作,她完全是個真情真性的人,到了老年,還是保持一顆赤子之心。這是母親最可愛可貴的地方,她是個“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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