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歲時,她的丈夫死了。
當眾人都以為她失去了“主心骨”“她的生活已經支離破碎”時,她卻比以往任何時刻都清楚地表達了自己的想法。
她要遠離她的孩子們。
“我不想見那些興興頭頭的年輕人,我也不希望他們帶著孩子來看我,因為這只會讓我想到這些可憐的孩子還要付出多少艱辛,才能順利地走到生命盡頭。”
她要隨心所欲地安排自己的生活。
她自己坐車到郊區、她自己租房子。于她而言:“要是到了老年還不能隨心所欲,那什么時候才能隨心所欲呢?剩下的時間太少了!”
她重新獲取了渴望已久的自由,回憶起了自己年輕時的志向。
她結識了幾位特別的朋友,他們暢所欲言,細細品味人生……
在那所租來的房子里,她終于可以舍掉“賢妻良母”的身份,內心寧靜,一切愁云消散。
這就是《一切愁云消散》——小說版《一間只屬于自己的房間》的故事。
《一切愁云消散》作者是英國作家薇塔·薩克維爾-韋斯特。
她是弗吉尼亞·伍爾夫的靈魂伴侶、摯愛、密友。她們密切交往的十年,也是她們創作生涯漸趨頂峰的十年。弗吉尼亞·伍爾夫還以薇塔為原型創作了一部經典小說《奧蘭多》。
薇塔,人如其名,是一個生命力豐沛的女人(“Vita”在意大利語中意為“生命”)。
圖片來自《薇塔與弗吉尼亞》
薇塔出生在擁有 500 年歷史和 365 個房間的諾爾莊園,自幼熱愛文學,用法語寫長詩和劇本,用意大利語寫日記,是暢銷小說家;她像電視劇中的女主角一樣女扮男裝;她游歷過許多國家,包括在波斯山脈間徒步,受邀到美國各州演講;晚年則“守拙歸園田”,隱居西辛赫斯特侍弄花草。
西辛赫斯特堡,圖片來自網絡
薇塔性格獨立,在生活和事業上堅持自己的追求,在文學創作上興趣廣泛、不拘一格,這正是她的魅力所在。
但作為獨生女的她卻因性別無法繼承爵位,終身被排除在家族政治遺產之外。
這種撕裂感在書中化為斯萊恩夫人的雙重困境:既是權力體系的受益者,又是被物化的“精致符號”。
圖片來自《公爵夫人》
從世俗的眼光來看,小說的主人公斯萊恩夫人的一生幾近完美:
18歲嫁與一個門當戶對的優秀青年,丈夫官至帝國高位,子女也大多事業有成、生活安定,直至88歲高齡,94歲的丈夫與世長辭。
但這樣的斯萊恩夫人,并沒有贏得丈夫和孩子們真正的理解和尊重。
“母親是無能之輩”,他們常常用或喜或悲的口吻故作禮貌地說,這甚至成了家中的招牌笑話。
在這個家里,父親從是至高無上的,而母親從來就不是重要的。
“無數蜘蛛絲一般的縷縷細線將她的手腕和腳踝重重纏繞,而每一根細線的另一端竟直達另一個人的心房。”這讓斯萊恩夫人的自我一下子沒了蹤影。
圖片來自《公爵夫人》
100多年過去了,《好東西》里說的“結構性壓迫”依然存在。因為時至今日,依然有人教育女性去依戀、去懼怕:
“女孩子不要那么強,要會撒嬌;一個女孩子不要到處跑、這工作多累不適合你、老師有寒暑假以后帶孩子都方便……”
這所有的規訓和教條,成功地把許多女性框住了——
“一個女孩想要聲望,前景可不妙啊。”
“所有人似乎對一事心照不宣......女人只有一種職業可以選擇。”
“人們期待:他在的時候,她必須喜極而顫,他若不在,她便得黯然神傷;她的存在是為了讓他更好地實現遠大抱負,只此而已。”
然而斯萊恩夫人并沒有懷揣怒氣,把自己認定為受害者。
她的態度是:你不要說我的人生是一場悲劇,不至于。但是,我也承認,我為此付出不小的代價。但沒事,我才88歲,還有時間重新開始。
圖片來自《公爵夫人》
難怪有人說:“弗吉尼亞·伍爾夫為知識女性提供了理論,薇塔則為普通女性繪制了行動地圖。”
這位88歲女性的重啟人生之路,伴隨著三次死亡。
而這三次死亡,可謂是小說層層遞進的三個小高潮。
第一次:丈夫的逝世。
這讓女主從斯萊恩夫人變回黛博拉(她的本名);
在身居帝國高位的丈夫去世后、在子女們各懷鬼胎安排她的財產和養老生活時,這個88歲的美麗符號,突然活過來了。
她說:“我不和你們任何人一起住,我已經看好了房子,明天就搬過去。”
第二次:半個世紀后重逢的朋友——菲茨喬治先生的死。
一個有點小錢的怪老頭,堪稱黛博拉的“對照組”。他無限忠于自我,拒絕婚育、拒絕社交,只圍著自己的收藏品打轉。
他不掩飾對黛博拉的欣賞,但又無比辛辣地評價她的婚姻:
“按照他的標準,你想要的一切他都給了你。他只是扼殺了你,就是這樣。男人會扼殺女人,而據我所知,大多數女人都喜歡被扼殺。我敢說,身為女人,即使是你,也在這個過程中得到了某種快樂。”
是的,黛博拉是一點點被“造就”成斯萊恩夫人的。
十七歲那年,黛博拉立志成為一個畫家。她父母的反應be like——“兩個人交換一個眼色,只差沒說出來了:‘這就是我們漂亮的寶貝!她一遇到風度翩翩的青年,就會把這些想法拋諸腦后了。’”
圖片來自《公爵夫人》
沒幾個月,那位風度翩翩的青年就來提親了。
“她聽父親說過,年輕的霍蘭要不了多久就要出任印度總督的。這意味著她會是總督夫人,一想到這里,她不由得瞥了他一眼,仿佛一只受驚的小鹿。霍蘭先生立刻按照自己的心意讀懂了這個眼神,他一把將她摟在懷里,熱情而又克制地吻了吻她的嘴唇。可憐的姑娘該怎么辦呢?她還沒弄清楚發生了什么事,就看到母親淚眼蒙眬地微笑著,父親一只手搭在霍蘭先生的肩上,幾個妹妹嘰嘰喳喳地問她們是不是都可以當伴娘,而霍蘭先生本人站得非常端正、非常自豪、非常安靜,他微微一笑,鞠了一躬,又望向了她,即便涉世未深的她也知道,那樣的表情只能用‘據為己有’來形容。就這樣,一瞬間,她就從原來的她變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 《一切愁云消散》
她什么都還沒有搞明白,就被推進一個“成功男人”的懷里。
“等一個人回首往事,發現婚姻——以及婚姻所帶來的結果——就是女人一生中唯一需要費盡心思的事。她們難道不就是為著這件事,才被塑造、被穿戴、被濃妝艷抹、被教育——如果這么一種一廂情愿的事也能稱為教育的話——被保護、被蒙在鼓里、被旁敲側擊、被隔絕、被壓抑,只是為了等到一個既定時刻,她們可以被交出去,抑或把自己的女兒交出去,去服侍一個男人嗎?” 《一切愁云消散》
“她想,如果我再年輕一次,我會擁護冷靜、沉思的生活,反對積極、算計、爭斗、虛假——是的!”
所以,當菲茨喬治先生把所有遺產留給黛博拉時,黛博拉整個人都抓狂了:“為什么要把這個麻煩事留給我?”
這是一次黛博拉對“自我”忠誠的考驗,她最終把這筆遺產全部捐贈了出去。
也許有很多的“她”,曾經混沌、幼稚甚至軟弱 ,用盡大半生才弄清楚“自我”,但黛博拉的故事會告訴她們,為自己活著,什么時候開始都不晚!
圖片來自《公爵夫人》
這種反抗是溫柔的,是年邁之人洞徹世間萬物之后,所有的后悔與愁緒褪去后剩下的一縷微風,是一種真實的活著的感覺。
因為當一個人坦誠地面對過往,是一種身心舒暢的放空,可以從中獲得極為充沛的滿足感和難以名狀的幸福感。
最后一次死亡:黛博拉在重孫女小黛博拉的陪伴下,安然逝世。
“眼前的這個孩子,這個黛博拉,這個自己,這另一個自己,她自身的投影,便是堅定而自信的。她說,她的訂婚是一個錯誤,她之所以訂婚,純粹是為了討好祖父,因為祖父對她寄予厚望。她說,他希望看到她有朝一日成為公爵夫人。但那又能代表什么呢?她問道,比起自己成為音樂家的志向,那又算什么呢?” 《一切愁云消散》
70年過去了,這個勇敢的小黛博拉終于可以瀟灑地拒絕進入婚姻,去追尋自己的夢想。
當完成了生命意義上的傳遞和延伸,這位醒來的女性永遠地安息了。
這個堪稱童話的結尾,當然是薇塔在筆尖的美好授意。
圖片來自《公爵夫人》
時間來到當下,許知遠在節目《十三邀》里采訪植物畫家曾孝濂時,順帶采訪了他的妻子張贊英。
沒想到卻因為這么個“順帶”,讓讀者看見這位長久活在丈夫光環下的女性。
這位同樣80多歲的女性,用最平靜的語氣說出最痛的話:如果有來生,我絕對過自己的生活。
圖片來自《十三邀》
那個年代的北京林業大學高材生,因為丈夫的一句“你走了,我的實驗怎么辦?”,就放棄了自己的科研事業,為家庭操勞一生,變成丈夫的附屬品,成功的背景板。
社交網站上,關于“希望媽媽為自己活”的相關筆記超過30萬篇。
更別說還有這么多普通人,困于“孝與順”、困于“完美媽媽”、困于“功成名就”、困于“賺錢與自我的無法平衡”。
這個時候,我們的黛博拉就顯得尤為親切。她并非傳統意義上的“大女主”,沒有戲劇性的逆襲,卻以柔韌的姿態實現了精神突圍。
正如泰晤士報(The Times)的評論所言:“這本書的每一頁讀起來都讓人心生愉悅。”
書名來自彌爾頓的經典長詩《力士參孫》的最后一句話:
And calm of mind,all passion spent. 心中寧靜,一切愁云消散。
故事的主人公大力士參孫,因輕率的婚姻導致了自身的不幸,雖雙目失明,卻誓死不屈,勇敢抗爭的故事。
由此可見,小說的主旨也是希望鼓勵所有在掙扎、在猶豫、在痛苦著人,勇敢地追求自我,忠于自我,方能一切愁云消散。
而黛博拉的存在本身即是一種宣言:一個人可以優雅地反抗,安靜地革命,在世俗框架內活出超脫的自我。
當越來越多人在社會規訓中感到焦慮疲憊,這種“沒關系 ,我慢慢抵抗”的智慧,或許正是當代人需要的生存哲學。
我們需要這樣一本書,提醒自己:真正的生命,可以從任何時候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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