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的斑痕
(三十六)
文/姚水葉
政策的改變讓上坡村人見證了不同尋常令人難以琢磨的人性荒涼,雖然貫徹了黨中央在農村實行的聯產承包責任制政策,但一部分人的思維仍然停留在集體的思想意識里,他們習慣了掙工分,習慣了年終決分,說白了,也是對集體的依賴,對大家庭的眷顧。盡管月娥的繼父當隊長這個職位在部分社員眼里早已無足輕重,但他仍然跟著程有良、程有坤、王致信、張文祿等少數人踏踏實實地遵守著莊稼人要吃米,頭遍鋤個鴨子嘴的俗語,踩著一遍挖,二遍刮,三遍彎腰撥的節奏忙于田間地頭,怕怠慢稻秧的健壯,怕耽擱了苞谷的底墑,怕今冬明春再度饑荒。日復一日,連自己都分不清當下處于集體制還是聯產承包制。程有坤邊鋤地邊對程有良說道:“二哥,咱也開山弄石頭走,看水泥廠的副業都被田家幾個人長期包攬著,幾個月不下地,連人家他爸他媽也在扛石頭。”
“甭說了,莊稼人以糧為主,種的秋糧每塊田地都要腳勤手到,咱山區本來就地少土薄不耐旱,不種好莊稼把嘴貼到墻上舔泥皮哩,再說,洋芋、紅薯、核桃、柿子、牛的冬草儲存,哪一樣不要趕時間肩扛背馱,誰愛做啥就做啥,管他去?!?/p>
時光載動著銀河兩岸的流云,重復著一年一度的日漸短,夜漸長。秋風抹去了夏日的狂熱,拂來了清晨和傍晚的陣陣涼爽,田野里的秋糧成長起成熟的果實,牽動著一個個勤勞的身影,農場上回蕩著希望的談笑聲,每家每戶的藤條筐無聲地實施著它存在的意義,替主人排起了長隊,月娥的繼父重復著掛在嘴邊的牢騷:“鋤地施肥的活都撂給了老實人,能人都尋涼陰處避暑掙錢呢,到分糧時都來了。”
程有坤也說道:“種地也一樣,套上犁不往地里插,拽著犁把跟牛跑哩,撇一丈犁五尺,把麥種哄下地了。”
“沒有好隊長,哪有好社員?隊長和稀泥,安排不到位,怪誰?”
“咋,沒鋤苞谷沒犁地,就吃上后娘的飯了?”
“扛石頭出的啥力?鋤地出的啥力?石縫的蒿草沒人鋤還不照樣長?!?/p>
堅持搞副業的社員和種地的社員瞬間抬起了杠,爭得臉紅脖子粗,越爭越得勁,誰都覺得口才發揮得不到位,吃了對方的虧,破口罵人只等分秒。老支書也在分糧的人群中,明顯地看出了急紅了眼的人,與其說是搞副業和種地的出現了分歧,到不如說是田家和程家在對恃,別看人家平時嘻嘻哈哈,是表親是連襟,一旦起了磨擦,就成了兩窩狼,有心無意地把理偏向了自己本家,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做為支書勸誰都認為他是有護短的心,況且,他是黨員是干部,不可能口無遮攔像皂角刺一樣扎人,讓人思而心怯,想到這,他便著急地擠進爭吵人的中間,兩只手隔開了爭吵人的距離說道:“有偏人的心沒偏人的理,都少說兩句,誰是后娘的娃?把勁攢上給自己擔苞谷棒用?!?/p>
其實老支書也是礙于群眾的口說,也沒去水泥廠,也沒上山扛石頭,從心里堅守著農民的本分,但心里暗暗自喜,女兒當了工人,兒子也成家了,趁有人情時早已安排妥當,現如今到了隨時都該退位的年齡了,退了位誰還認他是支書,肯定成為社員眼里可有可無的閑人,成為不咸不淡的調和面,趁深化政策還未到達,更想讓群眾看到他對黨絕對地忠誠和對黨領導的重視程度及共產黨在群眾中的威望,再次夯實他這個支書在群眾心中的位置。想到這的支書,便親自召集親自督促,讓社員相互傳話傍晚開會了。社員們三三兩兩都到會了,支書的親家習慣性地歪著脖子問道:“這回宣傳的啥新政策?先透露一點。”
“透露啥?人到齊了再說!”
支書的親家又說道:“那就等么,都知道你報告做得好,人民內部矛盾調解也更深得人心,誰不信服誰都是孫子?!?/p>
聽見說話的社員噗嗤一下笑出了聲,這大老粗親家說話不掂量,分明是借著關系生下了老八,又是兒子,才事過心頭涼,敢和親家平起平坐,說話不分場合了。程有良猜想支書親自召集開會肯定有事,他也隨著大家的腳步坐在了墻角。老支書借著門外漸漸落下的夕陽余光,打量了門里前來開會的各家代表,便干咳了兩聲,清了清嗓子,潛意識地告訴大家,安靜再安靜要開會了,社員們早都習慣了這種場合,聽見支書干咳就鴉雀無聲地等待著下一秒支書要講的重點。老支書還是老支書,那內斂的氣節絲毫不輸于上坡村任何層次的人,他很講禮貌地拽著月娥繼父的胳膊說道:“大,你是隊長,是這兩年時間咱隊里任期最長的隊長,咱今晚都不說沒用的話,把緊要的事先跟大家說說,跟社員講清形勢,讓大家說說,是繼續堅持聯產政策還是依靠集體原路返回?”
老支書剛說完,月娥的繼父還沒顧得反應,就聽支書的親家大聲說道:“哼,神像身上的金子是涂的黃粉,假的,走路不急不慢,邁的是八字步,當的時間長是在自己屋里當的,在外頭領導誰來?再說,你把今黑開會的目的都說了,還賣人情給人呢!是分是合各人都能端得穩拿得準,大家說是不是?”
隊長扭頭看了看這個刺頭說道:“你再能,水桶下在人家的井里,你再粗,也得給自己修臺階,甭認為萬事大吉,就不求人了,用支書的地方還多著呢。”
隊長說完又對著開會的社員說道:“支書也是為咱好,聯產承包弄了一年,也沒弄出啥名堂,反倒打破平靜,把人做糊凃了,誰問都一樣,你們想合,咱就原路返回歸集體,要繼續聯產承包,那咱就混,反正著急不在慌忙,日頭走了還有月亮,咋弄大家說?!?/p>
“合,合,干脆合!”
上坡村持續了多半年的聯產承包責任制政策像烘柿子的火窯在合聲中塌火了。
寒冬在一天一夜雨夾雪的裹挾中悄然將臨,程有良老婆的病情已經處于生死邊緣,但他的女兒程小芳還未意識到,想給媽媽吃碗清湯面片,裝小麥的木板柜早都見底了,瓷甕里的幾十斤小麥是來年種自留地的麥種,餓到掉腦袋也不準動一粒,這是程有良的死命令。她看了看裝過面粉的空瓦甕,失望又后悔,恨自己沒有節省出面粉,沒有像媽媽以前每頓做飯時總記著從量好的米面碗中再取出一把,到月底用節省出來的米面還能做幾頓飯,自己卻是每頓做飯都怕不夠吃,都要增添那一把兩把,相比之下,論過日子要比媽媽多浪費多少,心急之下的程小芳從黃梢面甕底弄出了一碗黃梢面,又摻了一碗苞谷面,打成了媽媽最愛吃的攪團,由于冬天非常冷,她把這些攪團做為媽媽的美食,分別吃了好幾天。
整日時昏時醒的程有良老婆用微弱的聲音告訴寸步不離的小芳:“柜蓋上的舊皮箱是你爸解放前從遠路帶回來的,里面有一副銀手鐲,是你爸給我買的結婚首飾,破四舊時我偷偷藏了,其他結婚銀貨都上交了,本應傳給兒媳婦的,等了一輩子,等了一個瓜兒子,手鐲以后就給你,希望你把這家人放心上,看寬些,甭讓你爸餓著,甭讓你瓜哥流落街頭?!?/p>
媽媽說的每一句話都如重錘敲擊,驚得她連連應聲,小小的皮箱里竟然藏著一副銀手鐲,在她看來這是她十九年來聽到的最令她驚詫的話,可憐媽媽病成這樣,連衣服穿都沒得換洗的,一輩子過的遷就順從的日子,少有的白米細面都進了爸爸的肚子,媽媽得到了什么?她得到的是病痛纏身,饑腸轆轆,衣不遮體,得到的是挨打如同家常便飯,挨罵如同秋雨淋噴。竟然還要將手鐲給我,我要手鐲做啥?這一刻,程小芳要找回媽媽最后的尊嚴,要用手鐲為媽媽換來遮體的衣服,要開大逆不道的先例,她趁爸爸不在家,趁媽媽無力阻攔她,她拿起了墻角閑置無用的小鋼錘,從柜蓋上悄悄取下小皮箱,小心翼翼地放在媽媽聽不見的地方,用小鋼錘照著小銅鎖砸了下去,開了,鎖開了!小皮箱里的東西讓程小芳大開眼界,她仔細地翻閱了一件件爸爸的收藏品,小皮箱里呈現出了一九四九年二月初十買下的八畝麥田麻紙地契,一九五二年十二月十日頒發的土地證、一九五二年八月十三日兄弟四人分家時的麻紙分書,一條解放時媽媽妞過秧歌的紅綢子,一塊方形繡著鴛鴦的白色絲手帕,一張麻紙包著十來個子彈殼,皮箱的拐角裝著一副蒜苔銀手鐲。除了這些物品再無其他雜物,要用價值衡量,這皮箱里都是時代的淘汰物,一文不值,要論它的意義,卻是滿滿裝著爸爸的人生,裝著爸爸在抗日戰爭期間國家淪陷,匹夫守土有責的痕跡,裝著站立起來的共和國頒發的一切權利歸農會的鐵證,裝著爸爸要做新中國見證人的理想信念,裝著自由婚姻自己做主,自己選擇對路人的精神向往。然而,擁有這副手鐲的人同樣淪為婚姻自由的拋棄者,怪不得媽媽愛爸爸愛得那樣地卑微、那樣地辛苦,歷經身心被藐視,被摧殘。從珍藏的這個絲繡手帕看,媽媽自始至終都沒有入爸爸的心,他們的婚姻才是世上最不幸的婚姻,問他倆誰對誰錯?用他們生活的現狀告訴程小芳,他倆都沒有錯,錯的是這塊帶有鴛鴦刺銹絲娟手帕,攪渾了爸爸的心,使得一副手鐲用一輩子的真心實意抵不過輕如雀羽的一塊手帕。
程小芳用這副錚亮發光的蒜苔手鐲得到七塊錢和公社發放的布票給媽媽換來了嶄新的藍色華達呢布料,媽媽撫摸著厚厚的布料說道:“你不得了,六國販馬的膽都有,可惜我穿不上了,這輩子年年盼著年年好,年年穿的爛棉襖,讓裁縫給你爸縫一身,也算是物盡其用了?!?/p>
“不,不給我爸,我讓大媽幫我剪,給你剪!”
大媽從小芳的嘴里知道了布料的來處,滿懷慈祥地對小芳說道:“你媽太可憐了,一輩子沒享過一天福,連針大的事都不敢自己做主,以后給你尋對象要尋一個饦饦饃一掰兩半的實誠人呢,可不敢遇個各顧各的生坯子。去叫你三娘跟我搭個手趕塊縫,怕你媽穿不了?!?/p>
還好,在程有良的“皇上的馬你都敢賣”的責備聲中,程小芳如愿以償地讓媽媽穿上了大媽三娘合伙趕縫的華達呢棉衣棉褲。
【作者簡介】姚水葉(女),陜西西安人,于一九七八年畢業于太乙宮中學,現以打工為生,更愛文學,曾在詩刊及各文學平臺發表過詩歌、散文、小小說等,喜歡用筆尖傳遞親身體會和見證過的社會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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