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杜春生，今年四十二歲，家在陜南的一個小山村。
去年七月的日頭毒得很，曬得人頭皮發燙。我蹲在院門口的石墩上，看著母親第三次把奶奶的被褥從柜子里拿出來又放回去，嘴里不停地念叨：“這都七月十八了，老三怎么還不來接娘？”
輪到小叔接奶奶去養老的日子，遲遲沒來，我上門一番話，小叔哭了

奶奶坐在堂屋的藤椅上，手里搖著那把用了十幾年的蒲扇，眼睛半瞇著，像是沒聽見母親的話。她今年八十八了，十年前爺爺走后，奶奶就開始在我們三家輪流住，一家四個月。大伯家、我家、小叔家，就這么輪著來，從沒出過差錯。
“春生，你去你小叔家看看。”母親終于忍不住了，把一籃子剛摘的豆角塞進我手里，“順道把這個帶上，你小嬸愛吃。”
我應了聲，拎著籃子往外走。我們村子不大，從我家到小叔家也就二里地，但要翻過一個小山坡。路上，我想起小叔上次來接奶奶時的樣子——他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藍體恤，褲腿上還沾著鴨糞，一進門就喊：“娘，我來接您享福嘍！”奶奶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
可這次，接奶奶的日子過了快二十天，小叔連個影兒都沒有。
小叔家住在村西頭，靠著小河，養了幾百只鴨子。還沒走近，就聽見“嘎嘎”的叫聲此起彼伏。院門半掩著，我推門進去，看見小叔正蹲在院子里給兩個孫子洗手。五歲的強強和四歲的妞妞滿身是泥，活像兩只小泥猴。堂弟夫妻常年在外打工，孩子一直是小嬸夫妻在帶。
“小叔。”我喊了一聲。
小叔猛地抬頭，手上的水瓢“咣當”掉在地上。他臉上閃過一絲慌亂，隨即擠出一個笑：“春生來了啊，快進屋坐。”
我注意到小叔衣衫上沾滿了鴨毛和泥點子。院子里亂糟糟的，晾衣繩上掛著幾件小孩衣服，地上散落著玩具和鴨飼料。
“小嬸呢？”我把豆角放在灶臺上，隨口問道。

小叔給兩個孩子擦了手，讓他們去里屋玩，然后搓著手說：“她回娘家了，她娘病了，得有人照顧。”
我這才明白為什么小叔沒去接奶奶。小嬸娘家在五十公里外的楊家溝，這一來一回，小嬸回去照顧她娘肯定沒這么快回來。
“那……接奶奶的事……”我試探著問。
小叔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手指無意識地揪著衣角：“我……我給忙忘了。鴨子要喂，兩個孩子要照看，我……”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幾乎聽不見了。
我看著小叔指甲縫里的泥垢，還有他腳上那雙開了膠的膠鞋，心里突然一陣酸楚。小叔才比我大十幾歲，可看上去像老了二三十歲。
“小叔，奶奶先在我家住著，等小嬸回來再說。”我說。
小叔猛地抬頭，眼睛瞪得老大：“這怎么行！已經多住了二十天了，你媽那邊……”
“我媽剛好沒啥事，”我打斷他，“我讓我媳婦幫忙照顧幾天。你現在接了奶奶來，你也照顧不好。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小叔的嘴唇開始發抖，那雙常年與鴨糞、飼料打交道的手緊緊攥在一起，指節發白。突然，他轉身快步走到水缸邊，背對著我，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走過去，看見小叔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掉進水里，激起一圈圈漣漪。
“春生……我……”小叔的聲音哽咽得不成調，“我不是不想接娘……我是真的……”
我拍拍小叔的背，能感覺到他嶙峋的脊梁骨。這個曾經能扛起兩百斤谷子的漢子，現在因為幾句話說哭得像孩子。
“我知道，小叔。”我輕聲說，“誰還沒個難處的時候？奶奶在我家挺好的。”
小叔用袖子狠狠擦了把臉，轉過身來：“等淑芬（小嬸的名字）回來，我們馬上去接娘。這多住的日子，以后我一定補上。”
“說這些干啥。”我笑了笑，“對了，你吃飯了沒？”

小叔搖搖頭：“早上給孩子們煮了點稀飯，我自己還沒……”
我二話不說挽起袖子：“我給你下碗面。我媽讓我帶的豆角，正好炒個菜。”
灶臺冰涼，顯然今天還沒開過火。我麻利地生火、燒水，從缸里舀出面粉和面。小叔站在一旁，手足無措地看著。
“春生，你……”
“小叔，你去看看孩子吧，飯好了我叫你。”
小叔站在原地沒動，半晌才說：“你跟你爸真像。”
我搟面的手頓了一下。父親走了五年了，肝癌，從發現到走就三個月。他臨終前拉著我的手說：“春生，照顧好你奶奶和你媽。”
面下鍋的時候，兩個孩子跑出來，眼巴巴地看著。我給他們一人盛了一小碗，澆上醬油，撒了點蔥花。強強吃得狼吞虎咽，妞妞則仰著小臉問我：“二伯，我奶奶什么時候回來呀？”
我摸摸她的頭：“快了，等你們外婆病好了，奶奶就回來了。”
吃完飯，我幫小叔收拾了院子，給鴨子添了飼料。臨走時，小叔一直送我到路口。
“春生，替我跟你媽道個歉。”小叔低著頭說。
“沒事的，小叔。”我揮揮手，“回去吧，孩子該睡午覺了。”
回家的路上，太陽沒那么毒了。我想起小時候，小叔帶我去河里摸魚，我滑倒了，他二話不說跳下來把我撈起來，自己卻感冒了好幾天。那時候的小叔，是村里出了名的能干人，誰家有事都愛找他幫忙。
走到家門口，我看見母親正扶著奶奶在院子里散步。奶奶走得很慢，一步挪不了三寸，但堅持每天走幾圈，說是不想“躺廢了”。
“回來了？”母親問，“你小叔咋說？”
“小嬸回娘家照顧她生病的娘去了，小叔一個人忙不過來。”我簡單解釋了一下，“奶奶先住咱們這兒吧，等小嬸回來再說。”
母親“哦”了一聲，沒再說什么。但晚上我起夜時，看見她屋里還亮著燈，從門縫里看見她在數錢——大概是在盤算多一張嘴吃飯的開銷。
第二天一早，我剛起床，就聽見院子里有人說話。推門一看，小叔提著個竹籃站在那兒，籃子里裝著十幾個鴨蛋和兩條魚。
“我給娘送點新鮮的。”小叔訕訕地說。
母親接過籃子，臉色緩和了許多：“進來坐會兒吧，正好吃早飯。”
小叔搖搖頭：“不了，家里鴨子還等著喂。”說完，他走到奶奶跟前，輕聲說：“娘，過陣子我來接您。”
奶奶瞇著眼笑：“不急，我在哪兒不是住。”
小叔的眼圈又紅了，匆匆告辭走了。我看著他的背影，想起父親常說的一句話：“兄弟如手足，打斷骨頭連著筋。”

一個月后，小嬸回來了。第二天一大早，小叔和小嬸就拉著板車來接奶奶。小嬸一進門就拉著母親的手道歉：“嫂子，真是對不住，耽誤你們這么長時間。”
母親擺擺手：“說這些干啥，娘在誰家不是待。”
小嬸從包袱里拿出兩雙布鞋：“我給嫂子和你媳婦一人做了雙棉鞋，針線不好，別嫌棄。”
我注意到小嬸的手上貼著膠布，想必是熬夜趕工扎的。
那天中午，母親做了一桌好菜，我們三家難得聚在一起吃飯。小叔不停地給奶奶夾菜，小嬸則忙著給兩個孩子喂飯。臨走時，小叔悄悄把我拉到一邊，塞給我一個信封。
“這是……”
“娘多住的那一個半月的開銷。”小叔低聲說，“我知道不夠，等年底鴨子賣了……”
我把信封塞回他口袋：“小叔，你這是打我的臉呢？”
小叔急了：“可……”
“真要算賬，”我笑著說，“那我小時候吃你摸的魚，穿你買的鞋，這些怎么算？”
小叔不說話了，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奶奶在小叔家住了五個月才輪到大伯家——小叔和小嬸硬是多留了她一個月。接奶奶那天，大伯開玩笑說：“老三，你這是要把娘扣下啊？”
小叔憨厚地笑笑：“娘在我家住得慣。”
奶奶坐在板車上，抱著她的小包袱，笑瞇瞇地看著兒孫們。陽光照在她銀白的頭發上，像是撒了一層金粉。
回家的路上，母親突然說：“你小叔其實挺不容易的。”
我點點頭，想起小叔哭紅的眼睛。在這個靠天吃飯的山村里，誰都不容易。但只要我們還記得彼此是血脈相連的一家人，記得父親臨終的囑托，日子總能過下去。
晚上，我躺在炕上，聽見母親在隔壁給奶奶洗腳的聲音，還有奶奶小聲的哼唱——那是一首古老的陜南民歌，關于豐收和團圓。
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我想，所謂孝順，也許就是這樣：不計較誰做得多誰做得少，只記得我們都是吃同一口井水長大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