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北京君和創新公益基金會、中國科學院大學校友會聯合主辦,主題為“和而不同,思想無界”的CC講壇第66期演講2025年6月23日在中國科學院大學(北京玉泉路校區)禮堂舉行。來自北京市海淀醫院安寧療護科/安寧療護中心主任秦苑出席,并以《從安寧療護到緩和醫療——從“善終、善別”到“善生”》為題發表演講。
演講實錄:
大家好,我是來自北京市海淀醫院安寧療護科的秦苑大夫,當說到我來自“安寧療護”科的時候,經常會被人問到,“沒聽說過有這么一個科室,它是做什么的?”
當你去到海淀醫院西住院樓的7層的時候,映入眼簾的,最醒目的就是我們的護士站,護士站背后的主題墻上,是非常醒目的幾個標識:一個Logo是海淀醫院的院徽,和一個 “H”的字母形,還有“海醫安寧”縮寫。由“生命綠”和“溫暖橙”兩種顏色組成的 “H”形狀,一眼看上去,它是一個笑臉,再仔細看,它是兩個面對面的人,互相拉著手,寓意“互相的陪伴和支持”。
“專業、溫暖、尊重生命”這八個字,是我們海醫安寧的科訓。這個科訓可不是我們團隊自己拍腦門商量出來的,它的來歷有一個故事。
我們海醫安寧是在2017年的3月開張的,開張不久我們就收了一位88歲的退休老教授,老教授是大腸癌的終末期,10天以后就在我們病房安詳的離世。
5月12日是我們建科后的第一個護士節,他的女兒就帶著一封長長的感謝信,還有一個透明的感謝碑牌就來到我們病房,這個碑牌上,就是“專業、溫暖、尊重生命”八個字。
在接下來我們座談中,他的女兒就非常仔細地跟我們描述,為什么送給我們這八個字。
她講,從判斷父親入院的時機,以及到入院之后照顧老先生的過程當中,我們非常習慣性地會勸父親,你得多吃,因為看到他吃不了東西,特別著急,就會跟大夫要求,要不要用營養液?想要做輸白蛋白等等。
她說,你們的專業性體現在什么地方?當我們每次有這樣的訴求和要求的時候,你們就會坐下來跟我們討論,我們到底照顧目標是什么?非常明確,老先生說,就是讓我不遭罪,少痛苦,我并不想要多活多長時間,你讓我以最少痛苦的方式自然離世,這是我想要的。他的女兒也非常清楚老先生的訴求。
所以在這個時候,我們就會用我們的專業知識去給他們解釋,當一個生命走到盡頭的時候,他的器官和系統開始關閉了,而消化系統不能干活的時候,給他無論是經口的食物,還是通過靜脈營養液,其實都是要通過身體做功之后,才能轉換成能利用的營養去吸收,如果我們不懂得這個道理,而當他的身體不能再干活的時候,還要強迫他去進食,會增加他身體的負擔,增加負擔的結果就是帶來更多的痛苦,這跟我們追求的目標是背道而馳的,所以她說,當你們把這些道理都講清楚了之后,我的焦慮就放下了;
而且你們會帶領我們真正地去看到父親的訴求,每一個細節都非常主動和溫柔地去咨詢他,感受是什么,希望怎么樣去照顧會讓他更舒服?老先生是一個完全聽力喪失的病人,我們就用小白板,把最簡單的問題寫在上頭。老先生入院的時候,神智是完全清楚的,他可以用語言回復我們,但隨著病情加重,在他將要離世前的幾天,他的表達能力越來越差,這個時候我把我的手放在你的手心里,你要是同意,你就動一下,不同意你就動兩下,用不同的方式去核實,結果會發現答案是一致的,就用這樣細致的方式,一直支持到老先生最后非常安詳平靜地走;
然后女兒說,當時還顧不過來想這些事兒,當把所有的事情都忙完了之后,再回顧這個階段,才真正意識到你們這么做的重要性,因為每一個細節都是按照父親的期待走過的,她說,當我們回憶這個過程的時候,用了四個字“了無遺憾”,她說因為了無遺憾,所以我的哀傷沒有很大,雖然有不舍,但是沒有錐心刺骨的哀傷,我這個時候才明白秦主任你們所說的“生死兩相安”的善終,原來是這樣的,所以這個過程充分的體現了你們的專業,你們的溫暖和對患者和家人的尊重。
經過認真討論,我們安寧療護的團隊也一致認為這八個字,非常能代表我們工作的內涵和理念,于是從此它就成為了我們海醫安寧的科訓。
通過這個故事,大家就已經有一個初步的了解了,安寧療護做什么?它就是為西醫學最后補充了一塊空白,就是當生命去到末期,所有的治療都不再有效的時候,患者必然會在不遠的將來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們做什么呢?
這個時候,就停止所有以前的所謂的搶救和支持,而轉向是讓他舒適。
那么怎么能讓他舒適呢?
我們醫療的技術去緩解患者的身體痛苦,然后去疏解他心里的情緒和壓力,并且還一起去討論他還有哪些未了的心愿,幫他去完成心愿,去梳理生命,回顧找到他的生命的意義和價值,并且在這個過程當中,我們還要去支持家屬,去完成患者和家屬之間的“四道”人生:道謝、道歉、道愛和道別,然后一起把身后事安頓好,這樣在患者離世之后,遺屬的哀傷才會降到最低,這就是我們所說的“生死兩相安”的告別。
這個石膏手模是一個將要離世的母親,她的女兒握著媽媽的手灌注的一個石膏手膜,手膜的作用,是當母親不在這個世界上的時候,它會把母親的愛繼續陪伴在女兒的身邊,所以在我們病房里有很多的這種,有帶有患者指紋的項鏈、掌紋的各種紀念品,一起去探索個體化的量身定制的適合患者和家人的模式。
在我的病房里邊,有大量的志愿者去協助患者洗頭、理發,做各種形式的陪伴,音樂的陪伴,芳香的呵護,在病房里,甚至主持過婚禮,開過小酒館,逢年過節和患者的結婚紀念日或者是生日,都是我們重要的日子,我們都會舉行活動,盡可能讓病房里有豐富多彩的生活,要達成的目的,就是“生死兩相安”。
我經常問我的患者家屬,你們認為的善終是什么?我通常得到的答案是,患者少痛苦,有尊嚴,但是我做了安寧之后才知道,這只是事情的一方面,我們同時還要支持家屬,使得在整個的末期陪伴當中,怎么能夠讓他們的情感達到最大程度的溝通,把愛的鏈接能夠固定下來,不留遺憾,并且在患者離世之后可以支持到家屬。
我們中國傳統文化對幸福生活有非常極致的追求,我自己做了安寧之后才知道,我們逢年過節對親朋好友送上祝福,經常說“祝您五福臨門”,而“五福”當中最后一福是什么?“考終命”,就是善終。
中國傳統文化的善終是指什么?“活到天年,無疾而終”,這是一個非常高的要求,那個時候的先人就知道,要想實現第五福——善終,前四項你都要完成,這是一個你好好活,最后才能好好走的這樣的一個人生,這才是一個幸福的人生。
所以安寧療護最大限度地秉承這樣一個理念:既不提前結束生命,也反對延遲死亡。
不主張提前結束一個人的生命?我在不同場合都問過,為什么有人支持安樂死?答案幾乎毫無例外,因為太痛苦!安樂死的底層邏輯是什么?是因為痛苦去解決人。安寧療護剛好做了相反的工作,我們是為了支持一個人能活到自然臨終,而去緩解他的痛苦,不要讓他陷入到生不如死的絕境里。
那么為什么反對延遲死亡?是因為如果當已經進入到臨終階段的時候,如果我們一味要去抗拒自然規律,一定要強制用醫療技術維持他的生命體征,這個時候我們延長出來的時間,都是以患者的痛苦為代價換取而來的,所以如果患者自己拒絕延長這個過程,我們是應該把這個權利還給他的。
所以世衛組織提出來,我們尊重自然規律,承認死亡是一個自然過程。所以完善的醫療是什么樣子的?當生命品質還比較不錯,我們通過醫療的支持,可以讓他活得更好,這個是要助人活得好,我稱之為該出手時就出手;但是如果醫療技術不再有效,患者非常痛苦,進入到生命最后的階段,患者不愿意再去延長痛苦,我們也要祝他走得好,而不是害人死不了。我們現在的生命不息搶救不止的模式,實際上就是一個害人死不了的方式。
于是在我的病房里,編制了很多的材料和手冊。《晚秋彩虹手冊》是幫助在末期的患者,一起去跟他坐下來,去了解他有什么樣的痛苦、有什么樣的訴求、希望用什么樣的方式照顧他、并且有哪些未了的心愿,還有哪些想要傳承給后人的精神財富,幫他把所有該安頓的事情安頓好,然后一起跟家人幫他,以他想要的方式去安頓他的后事,然后患者走了之后,遺屬的哀傷支持,我們也一起要給到,總之就是一句話,“做好準備”。
我跟各位分享一下我們志愿者徐舒老師的故事,通過她自己的親身經歷,她們家庭的故事去對比一下,兩種不同死亡方式,給我們帶來的感受是什么。
2016年的某一天,徐舒老師收到了母親的病重通知書,母親在此之前,已經有三年肺癌的經歷,三年當中做過頑強的治療和努力,已經知道母親到了最后的階段,但是因為在家里出現了不能控制的痛苦癥狀,就只能把母親送到了醫院,住進了ICU。
ICU每天只有30分鐘探視的時間,除此之外,母親就孤獨地在病房里等死,她非常難過,隔著那道厚厚的鋼門,她多想陪在母親身邊,拉著她的手告訴她,我一直陪著你,我愛你,我希望你死在我懷里。
但是幾天之后,因為劇烈的疼痛和痛苦,導致了母親中風,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母親就失語了,并且也沒有辦法用文字的方式在表述。所以當看到母親非常掙扎地努力想要表達又沒有辦法的時候,她們兩個只有抱頭痛哭。
三天之后,母親孤獨地在ICU痛苦地離世,這個經歷使得徐舒陷入了深深的自責和痛苦。
接下來的半年,她郁郁寡歡,最后也得了乳腺癌,她甚至在夜晚想走到馬路上,像一個游魂一樣一了百了,我可以到另一個世界去為母親贖罪。
但是這個時候,患有阿爾茨海默的父親在母親離世之后,情況就愈加惡化,因為沒有告別,父親經常在半夜爬起來,然后每一個屋子去尋找老伴,抓住一個人就喊老伴,當他醒悟過來,這個人不是老伴的時候,經常就大哭崩潰,“你去了哪里?”喊著老伴的名字,“我把你弄丟了……”
所以在這樣的狀態下,徐舒就開始思考,自己和父親的生命終末怎么辦?
2019年的某一天,她就意外看到一個消息,偶然看到介紹安寧療護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用什么樣的理念照顧末期的患者,并且看到了我們海醫安寧志愿者招募的信息,她就在想,這樣的方式不是我正需要尋找的嗎?我要去看看,是不是我想去的地方。
于是她就來到了海醫安寧,在我們志愿者培訓的過程中,我們心理師就邀請在座的志愿者,誰愿意分享一個跟死亡相關的故事?她就流著眼淚講述了母親痛苦離世的過程。
后來在我們專業的心理師和社工的支持下,終于有一天,徐舒老師鼓足了勇氣,就把母親的遺像翻出來掛在墻上,她坐在母親遺像的對面,花了四個小時去向母親道歉,說因為我當時不具備這樣的知識,讓你痛苦的離世,她講到了她的痛苦,講到了她父親的現狀,講到她現在開始學習安寧,講到她在用安寧的技能照顧其他患者的同時,也開始用這個技能去照顧身邊的父親,她覺得她越來越有信心,她說她要讓自己活好,并且在這個過程中,最后可以支持父親善終。
后來我們全程見證了徐舒在遇到安寧之后,跟自己達成和解,后來從一個原來郁郁寡歡的人,變成了一個非常有力量的溫暖的支持者。
徐舒就按照在安寧當中學到的這些理念和技能,回去跟他唯一的哥哥商量,我們要提前商量,當父親進入到什么狀態的時候,我們可能就要放手了。因為父親已經不能為自己做決定了,最后他們達成一致的結論,當父親有一天不能再起床,而且不能再主動進食的時候,并且出現反復的一些疾病的痛苦癥狀的時候,我們就不再去做搶救了,因為父親表現出非常強烈的對醫療環境的抗拒,他曾兩次因為吸入性肺炎送到醫院去搶救的時候,用絕食的方式來對抗。
并且后來進入到疫情期間,徐舒就用她在安寧學習到的這些知識,把每天都作為跟父親相處的最后一天,跟父親在一起的時候,就不停地“道謝、道歉、道愛和道別道歉”我們叫“四道人生”,一起共同去回憶幸福時光,然后跟哥哥一起去想、去回憶他們小時候的場景,仔細觀察父親喜歡用什么樣的方式照顧他,因為父親一直是一個非常內斂的人,很抗拒有身體的接觸,他甚至都沒有抱過女兒,所以她就從一開始邀請父親去幫她把手捂熱,從這樣的動作開始,慢慢地開始有身體的接觸,一段時間之后,父親已經完全可以接受用精油的方式給他全身做護理,每次陪伴父親的時候,除了絮絮叨叨的拉家常之外,然后就給他做各種各樣的身體的護理。
在2021年的某一天,父親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父親在他們一起回憶幸福時光的時候,一邊點著頭,然后翻了一下身,就像伸懶腰一樣,最后打了兩個哈欠,然后非常滿足地咀嚼著想象中的美食,就這樣停止了呼吸。
徐舒說,“老爸,你就這樣走了嗎?”她說,如果可以這樣幸福地離去,我也就不再害怕死亡了。
后來我看到,父親離世之后,徐舒開啟了她自己的精彩生活模式,它拜國內最有名的攝影家團隊為師,加入到他們團隊,走過中國的名山大川,拍了非常美的攝影作品,我當時以為她只是想要好好為自己活,結果到2023年的時候,我們海醫安寧療護中心裝修完成,她把她的攝影作品,和他老師的一部分作品無償捐贈給我們,使我們的整個病區都用她的作品美化,如果有機會,我可以邀請大家一起去欣賞一下,非常賞心悅目。
在2023年的同一年,以,她自己的真實生命故事,出版《重啟生命》,就講述安寧療護給她帶來了什么。
所以為什么她母親的離世那么痛苦,這是在我臨床四十年從醫的歷史當中,經常看到的悲劇。
我們現在的現狀是什么情況?是因為沒有準備,所以當終點來臨的時候,我們非常慌亂,完全是一個失控的過程,所以它注定是痛苦的。
因為痛苦,想起死亡這件事兒的時候,我們認知當中沒有一個好詞兒跟它相連,所以我們認為死亡是非常可怕的一件事情,我們使死亡成為了一個絕對的負能量事件。
而安寧療護做什么呢?安寧療護就是幫我們找回這種控制權。我們在八年的工作歷程當中,已經幫助上千位末期患者和他的家庭度過了生命的最后一段,所以安寧幫他們做什么?就是抓住最后的機會,去為人生最重要的“遠行”做好攻略,準備的越充分,那么我們最后的這段時間就會越安心、越淡定、越從容。
安寧療護從最初的臨終關懷,經過幾十年的發展之后,其實從常識和數據都告訴我們,如果能幫助一個人放下心里的負擔,心情舒暢,并且還可以找回人生的意義,他不僅活得更好,他可能還會活得更長,是吧?
所以現在安寧療護,就從最初的臨終照護,一直往前推,已經貫穿到疾病的全過程,從確診開始到患者離世之后,遺屬的哀傷,全程提供支持,這個學科就叫做“緩和醫療”,所以它不再光是幫人善終和善別的學科,而是開始助人好好地活,怎么善活、善生的過程。
我們通過徐舒家庭的故事,印證了《相約星期二》中,莫瑞教授分享的這句話:“一旦學會了如何死亡,就學會了如何生活”。
向死而生,如果我們真能做到的話,我們將會獲得生命中最大的自由。
世衛組織提出的目標是“緩和醫療,人人享有”,但是要達成這個目標,我們需要方方面面的支持,需要全社會的努力,是每個人的責任。
學習安寧之后,我現在就深切地認識到一點,如果我們每個人要為自己的生命負起責任來的話,那要包括你的末期生命安排和你的身后事的安排。
所以我們呼吁大家,我們共同攜手一起去創造一個最終自己可以安心離去的地方。
轉自:市場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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