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的秋風,已經帶上了蕭瑟的涼意,許都,這座因天子蒙塵而一度成為政治旋渦中心的城市,此刻正醞釀著一場針對名士的最后清算。
司空府的差役闖入孔融府邸時,孔融平靜地端坐著。他的兩個孩子,女兒年方七歲,兒子不過九歲,尚在稚齡,因被認為“幼弱”,暫時寄養在別家,僥幸未被一同鎖拿。此刻,他們正對著一方棋枰,凝神對弈。黑白子在他們的小手中起落,渾然不覺滅頂之災已近在咫尺。
當孔融被鎖鏈加身,即將被押走的剎那,左右之人忍不住提醒那對弈棋的孩子:“你們的父親被抓了,為何還能安坐不動?”
九歲的男孩,目光從棋盤上抬起,稚嫩的臉龐上沒有驚惶,只有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靜與了悟,他淡淡地回答:“安有巢毀而卵不破乎?”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這句出自黃口小兒的讖言,簡單,卻蘊含著最沉痛的絕望和最清醒的認知。
后來,有人將這話傳到了曹操耳中,這位掌控著漢家天子、挾令諸侯的梟雄,心中是否掠過一絲驚異或是更為冷酷的決斷?史書沒有細說,只留下了冰冷的結果:“遂盡殺之。”
當死亡的陰影最終也籠罩到這兩個孩子身上時,囚禁他們的主人家不忍,悄悄送來一些肉汁。男孩饑渴難耐,正欲飲下。七歲的女孩卻拉住了他,聲音里帶著一絲超越年齡的悲戚與堅韌:“今日遭此大禍,難道還能活得長久嗎?又何必貪戀這肉味呢?”
男孩聞言,號啕大哭,放下了手中的肉汁。
刑吏終于到來。女孩平靜地對哥哥說:“倘若死后真有知覺,能夠見到父母,那不正是我們最大的心愿嗎?”
言罷,兄妹二人從容引頸,坦然赴死,面不改色。目睹此情此景者,無不為之傷慟。
這便是孔融一案的尾聲,一個家族的毀滅,兩顆早慧心靈的隕落。而這一切的源頭,正是那位孔圣人的二十世孫,孔融。
一:卯時初刻 · 許都獄
天光尚未大亮,許都獄中已是一片死寂。秋日的晨曦,艱難地透過高墻窄窗上那幾根銹跡斑斑的鐵柵,投下幾縷蒼白而無力的光斑,恰如漢室那若存若亡的國祚。
孔融蜷縮在冰冷的草席上,一夜未眠。鎖鏈的寒意早已浸透肌膚,深入骨髓,但他似乎渾不在意。他睜著眼,望著頭頂那片被割裂的微明天空,思緒卻早已飄向了遠方。
他知道,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獄卒沉重的腳步聲在甬道中響起,由遠及近,每一次踏地,都像是踩在孔融的心上。然而,他的臉上,依舊是那副標志性的、略帶譏誚的平靜。他這一生,見過太多的生死離別,經歷過太多的宦海浮沉,死亡,于他而言,或許早已不是最可怕的事情。
他想起了自己的兩個孩子,思緒不由自主地回到了遙遠的過去。
孔融出生于一個光環籠罩的家族——魯國孔氏,大成至圣先師孔子的二十世孫。這個身份,既是榮耀,也是一種無形的枷鎖與期許。他的父親孔宙,官至泰山都尉,亦是當時名士。家學淵源,詩書傳家,孔融自幼便展露出過人的聰慧。
“孔融讓梨”的故事,早已成為婦孺皆知的道德范本。四歲時,面對一盤鮮美的梨子,他總能揀最小的那個。人問其故,他答:“我小兒,法當取小者。”這簡單的回答,不僅顯露出他的謙遜懂禮,更隱隱透出一種超越年齡的秩序感和對“法”的認知。這個故事,無論其真實性如何被后世考據,都無疑為他贏得了最初的聲名。
而真正讓他名動京師的,是十歲那年隨父入洛陽的一段經歷。
延熹五年,洛陽城里車水馬龍,空氣里都飄著權力的味道。十歲的孔融,跟著他爹孔宙,從魯國那個書香窩挪到了這帝都。這孩子,眉眼清秀,透著股子與年齡不符的沉穩,還有點兒不易察覺的傲氣,像是藏在鞘里的新刃。
那日,河南尹李膺府前,門庭若市,卻又不是誰都能進的。李膺這人,清高,有潔癖,不是名士,不是通家,門房的白眼就能把你頂回去。孔融偏要去闖這個關。
“李君通家子弟。”小孔融對門吏如是說,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
門吏一愣,打量著這孩子,不敢怠慢。李膺聽報,也納罕,孔家?哪門子的通家?但還是見了。
堂上,賓客滿座,都是些名流。李膺看著眼前這個粉雕玉琢的娃娃,心里琢磨。
“高明祖父曾與仆有恩舊乎?”李膺發問,帶著點兒探究。
孔融不慌不忙,小大人似的拱手:“然。先君孔子與君先人李老君同德比義,而相師友,則融與君累世通家。”
滿座嘩然。這孩子,太會偷換概念了!孔子問禮老子,那是學問上的事,被他這么一繞,就成了兩家世交。這份機敏,這份膽氣,讓李膺也暗自點頭。
偏這時,太中大夫陳韙來了。聽了這事,陳韙捻著胡須,皮笑肉不笑:“夫人小而聰了,大未必奇。”老生常談,帶著點兒長輩的敲打。
孔融小臉一揚,眼底精光一閃,脆生生回敬:“觀君所言,將不早惠乎?”
一句話,噎得陳韙老臉通紅。滿堂哄笑。
李膺撫掌大笑:“高明必為偉器!”
這便是孔融的少年時代,充滿了靈氣、智慧與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銳氣。他似乎天生就帶有一種不肯屈就、敢于質疑權威的基因。這種性格,在他日后的宦海生涯中,既成就了他的清名,也為他的悲劇命運埋下了伏筆。
黨錮之禍起,士人遭難。山陽張儉,因得罪中常侍侯覽,亡命天涯。他與孔融的哥哥孔褒有舊,便想去投奔。
那日,孔褒恰好不在。開門的是孔融。
張儉形容枯槁,神色倉皇。孔融一看,便知七八分。他沒有絲毫猶豫,如同多年前在李膺府前那般鎮定,只是眼神里多了幾分凝重。
“兄雖在外,吾獨不能為君主邪?”
少年一言,重逾千金。他將張儉藏匿家中。這不僅僅是收留一個朋友,這是在與整個黑暗的朝廷為敵。十六歲的肩膀,扛起的是生死的重量。
風聲很快走漏。官兵如狼似虎,包圍了孔府。張儉僥幸逃脫,孔融、孔褒兄弟倆,連同他們的母親,一同下獄。
獄中,那場“一門爭死”的戲碼,唱得驚心動魄。
“保納舍藏者,融也,當坐之。”孔融昂然。
“彼來求我,非弟之過,請甘其罪。”孔褒不讓。
“家事任長,妾當其辜。”孔母的聲音,平靜卻決絕。
一家人,在死亡面前,沒有恐懼,只有擔當。這份剛烈,這份義氣,震動了州郡,也為孔融贏得了“顯名”。州郡爭相征辟,他皆不應。因為兄長孔褒,最終為此事付出了生命。那件染血的青衫,成了孔融心中永遠的痛,也成了他日后行事的一道標尺——有些東西,比命重要。
二:巳時 · 獄中對峙
日頭漸高,光線在牢房的地上投下更為清晰的囚籠影子。獄卒送來了簡單的朝食,一碗糙米粥,幾塊咸菜。孔融從容食之,仿佛不是在等待死亡,而是在進行一次尋常的晨餐。
他想起了當年在北海被黃巾圍困數月,城中糧盡,外無援兵,他依舊“坐席讀書,談笑自若,使間出求救,因與左右酣飲”。那種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氣度,似乎一直是他性格的底色。
或許會有曹操的使者前來,進行最后的“勸降”或“定罪宣判”。孔融想象著那副嘴臉,是卑躬屈膝的諂媚,還是狐假虎威的跋扈?無論是哪一種,他都已做好了應對的準備。他可以沉默,用無聲的蔑視回應一切構陷;他也可以如往常一般,言辭犀利,直斥其非,將這場審判變成他最后的講壇。
他一生,以言為刃,也因言獲罪。這把雙刃劍,成就了他的聲名,也最終割向了他自己。
黨錮之禍后,孔融因名聲在外,反倒難以在朝中立足,一度避難于淮河、泗水之間。直到黃巾起義爆發,漢室搖搖,朝廷為了籠絡人心,才重新起用黨人。孔融被辟為司徒楊賜的掾屬,后因政見不合,托病辭官。幾經沉浮,他被舉為孝廉,授郎中,遷虎賁中郎將。
董卓之亂,洛陽殘破,關東州郡紛紛起兵討董。孔融的性子自然得不到董卓的賞識,因此被舉薦到北海,出任北海相。
北海,地處齊魯,孔孟故里,文化底蘊深厚,但在亂世之中,亦是黃巾余部和各路豪強覬覦之地。孔融到任之初,北海郡內盜賊蜂起,城邑殘破,百姓流離。他展現出了卓越的治理才能。
他首先致力于恢復秩序,剿撫并用,打擊盜匪,安撫流民。更重要的是,他大力興辦學校,表彰儒術,身體力行地推行教化。史載他“立學校,招賢俊,顯儒教,薦舉良才鄭玄、彭璆、邴原等”,使得北海一度成為亂世中難得的文化中心和避難所。許多因戰亂而流離失所的士人學者,紛紛前來投奔,北海郡學風大盛。
他似乎想在北海,復刻一個儒家的理想國。
然而,現實是殘酷的。
賊帥管亥率數萬黃巾軍圍攻都昌。孔融束手無策,城中兵少糧乏,眼看就要城破。關鍵時刻,是太史慈,一個他曾經禮遇過的無名小卒,感其恩義,單騎突圍,向劉備求救。
劉備的援軍一到,管亥大軍聞風而逃。
此事,看似是孔融知人善任的功勞,實則是他軍事無能的遮羞布。他能識得太史慈,卻守不住一座城。
更具諷刺意味的是,建安元年,袁紹之子袁譚來攻。北海城內,箭如雨下,兵士僅余數百。而孔融,史載“隱幾讀書,談笑自若”。
這份“從容”,是臨危不懼的儒者風范,還是無計可施的故作姿態?
城破,孔融僥幸逃脫,妻兒卻盡數被俘。
《后漢書》評價他“負其高氣,志在靖難,而才疏意廣,訖無成功”。司馬光在《資治通鑒》中更是直言不諱,說他“高談清教……論事考實,難可悉行……其所任用,好奇取異,多剽輕小才”。
北海六年,孔融留下的,是一個美好的愿望,和一個失敗的現實。他用名士的風度,掩蓋了執政的無力。他沉浸在“表顯儒術”的自我滿足中,卻忽略了亂世生存的第一法則——實力。
北海的歲月,可以說是孔融一生中最為意氣風發、也最能施展其政治抱負的時期。那里的藍天碧海,見證過他的躊躇滿志,也目睹了他的無奈離去。
三:午時 · 最后的“庭審”
午時將近,炙熱的陽光讓牢房內更顯悶熱。沉重的鐵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進來的并非尋常獄卒,而是幾名身著官服、神色倨傲的官員。他們帶來的,是丞相府的“問詢”,實則是早已擬好的罪狀。
孔融被帶到一個簡陋的堂前。主審官,或許是那位揣摩上意、羅織罪名最為得力的路粹,或許是某個曹操的心腹。他們宣讀著一條條罪名:
“招合徒眾,欲圖不軌”。
“謗訕朝廷,不與朝廷同心”。
“違反國儀,敗倫亂俗”。
孔融靜靜地聽著,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他想起了禰衡,那個同樣恃才傲物、最終裸衣罵曹的狂士。禰衡的死,他曾為之扼腕痛惜,寫下《薦禰衡表》,稱其“淑質貞亮,英才卓礫”。如今,他似乎也步上了禰衡的后塵。
他會辯解嗎?或許會,用他那無人能及的辯才,逐條駁斥那些荒謬的指控。但他也知道,在絕對的權力面前,任何辯解都是蒼白的。曹操要殺他,不是因為這些所謂的“罪證”,而是因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對曹操權威的一種挑戰。
史書沒有詳細記載這場最后的對質。但我們可以想象,孔融那瘦削而挺拔的身影,在那些指控面前,依舊保持著讀書人的最后尊嚴。他的聲音或許不高,但字字句句,都可能像利劍一樣刺向那些構陷者虛偽的面具。
建安元年,曹操迎獻帝都許。孔融也被征召入朝,任將作大匠,遷少府。在曹操掌控的朝廷里,孔融依舊扮演著“大儒”的角色。每逢朝會討論典制,“融輒引正定議,公卿大夫皆隸名而已”。他似乎成了漢家禮儀的最后守護者。
然而,這只是表象。曹操的野心,如同瘋長的藤蔓,漸漸纏繞了整個漢室。孔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與曹操的沖突,從一開始就埋下了伏筆。
議太傅馬日磾身后事,孔融力排眾議,斥其失節,不應加禮。此事,他站在了道德的制高點,也讓曹操見識了他的剛硬。
駁斥恢復肉刑之議,孔融引經據典,陳述利弊,充滿了人道主義的關懷。此事,他贏得了朝野的贊譽。
但當他將矛頭直接對準曹操時,情況就不同了。
曹操下禁酒令,孔融連上數書,言辭“侮慢”,引經據典地論證飲酒的“德行”,諷刺曹操“何不并禁婚姻”?這近乎抬杠的姿態,讓曹操哭笑不得,也暗生不快。
曹丕納袁熙妻甄氏,孔融寫信給曹操,稱“武王伐紂,以妲己賜周公”。曹操不解其典,問之。孔融答:“以今度之,想當然耳。”這辛辣的諷刺,直接戳痛了曹操的肺管子。這不僅是家事,更是對曹氏父子道德的質疑。
曹操征烏桓,孔融又譏諷其“大將軍遠征,蕭條海外”,將此比作“肅慎不貢楛矢,丁零盜蘇武牛羊”的小事。這輕慢的態度,無疑觸怒了志在統一北方的曹操。
孔融甚至上書,建議“京畿千里不封侯”,意圖限制地方勢力,這在曹操看來,更是直接針對自己。
“既見操雄詐漸著,數不能堪,故發辭偏宕,多致乖忤。”《后漢書》的記載,道出了孔融的心態。他看穿了曹操的野心,卻無力阻止,只能用這種近乎自毀的方式進行反抗。他的每一次“偏宕”之言,都像是在曹操的雷區蹦迪。
曹操,這位亂世梟雄,并非沒有容人之量。他“外相容忍”,是因為孔融“名重天下”。他需要這塊金字招牌來裝點門面,爭取士心。他甚至寫信給孔融,名為勸解,實為警告,引晁錯、屈原之事,暗示其不要重蹈覆轍。
然而,孔融似乎并未領會,或者說,他選擇了無視。他的“高氣”,他的“剛直”,讓他無法與“雄詐”的曹操和平共處。兩人之間的裂痕,越來越大,只差最后一根稻草。
史載他曾說:“父之于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為情欲發耳。子之于母,亦復奚為?譬如寄物缶中,出則離矣。”(父親對于兒子,有什么恩情呢?追究其本意,不過是情欲發泄的結果。兒子對于母親,又算什么呢?就像一件東西暫時寄存在瓦罐里,倒出來就分離了。)
又曾說,饑荒之時,若父親不肖,寧可把食物給別人也不給父親。這些言論,無論其真實語境如何,在以孝治天下的漢代,無異于洪水猛獸,被認為是“敗倫亂俗”的鐵證。這些話,很可能是被政敵(如路粹)刻意收集、歪曲并上報給曹操的。
孔融在許都,更像是一個文化符號,一個漢末士人風骨的標桿。他主持月旦評,交游文士,其府上常常高朋滿座,“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成為當時文人雅集的中心。他是“建安七子”之一,其文學成就亦為時人所重。曹丕在《典論·論文》中評價他:“孔融體氣高妙,有過人者;然不能持論,理不勝辭;以至乎雜以嘲戲,及其所善,揚(王)粲之徒,頗為不值。” 這評價雖有褒有貶,但也承認其文風的高妙。
他推薦了禰衡,這位比他更為狂放的才子。禰衡的悲劇,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孔融命運的預演。禰衡死后,孔融悲痛不已,也更看清了曹操的為人。他與曹操的決裂,已成定局。
他并非不明白“識時務者為俊杰”的道理,但他心中的“道”,比“時務”更重要。他所堅守的,是漢室的尊嚴,是儒家的綱常,是士人的獨立人格和批判精神。在曹操日益收緊的權力羅網中,孔融的這種堅守,顯得越來越不合時宜,也越來越危險。
四:申時 · 赴死之路
日已偏西,殘陽如血。
最后的“審判”結束了。罪名已定,無可更改。孔融被粗暴地推出了審訊的廳堂,押赴刑場。
沉重的腳鐐拖曳在冰冷的石板路上,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在寂靜的黃昏中顯得格外刺耳。這條路,他并不陌生。在北海,他也曾將俘獲的黃巾首領送上這樣的不歸路。只是今日,角色互換。
街道兩旁,或許有零星的百姓在圍觀。他們的眼神復雜,有麻木,有恐懼,有好奇,或許,還有一絲隱藏在心底的同情與不忍。孔融目不斜視,依舊保持著他那特有的平靜。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這些圍觀的人群,望向了更遠的地方。
他在想什么?
是那早已崩壞的漢家天下?是那些顛沛流離的黎民百姓?還是他那些未能實現的政治抱負?
他或許會想起自己一生中那些關鍵的抉擇:少年時為張儉挺身而出,北海任上興學育人,許都朝堂上與權臣的抗爭。他是否會后悔?
史書載,孔融“及收,顏色不變”。
孔融的文學才華,是毋庸置疑的。他的文章,以氣為主,筆力遒勁,時有諷喻,具有鮮明的個人風格。他的《薦禰衡表》,情真意切,贊揚禰衡的才華與品行,也流露出對人才被埋沒的惋惜。他的《與曹公論盛孝章書》,為友人仗義執言,辭氣慷慨,感人至深。
然而,他的性格,也如曹丕所言,“不能持論,理不勝辭;以至乎雜以嘲戲”。他好譏諷,言辭刻薄,不留情面,這固然展現了他的和不畏強權的勇氣,但也為他樹敵過多,甚至授人以柄。
郗慮,曾受孔融推薦,后卻反過來構陷孔融。路粹,本是孔融的門生,也曾受其恩惠,最終卻成為上表彈劾孔融、羅織其罪名的急先鋒。這些人性的卑劣與背叛,孔融是否早已洞悉?
他與曹操的關系,復雜而微妙。曹操愛才,也惜才,對孔融的才華,他不可能不了解。但曹操更是一個政治家,一個權謀家。當孔融的“名士”光環和“異議”聲音威脅到他的統治基礎和政治圖謀時,他會毫不猶豫地舉起屠刀。
曹操殺孔融,表面上的罪名五花八門,但核心原因,無非是孔融不肯與他“同心同德”,不肯為他的“代漢”大業搖旗吶喊,反而處處掣肘,時時譏諷,成為了他統一思想、鞏固權力的絆腳石。孔融的存在,本身就是對曹操權威的一種消解。
更深層次看,孔融代表的是漢末一部分堅守傳統儒家價值觀和士人獨立精神的力量。這種力量,與曹操所代表的法家實用主義和集權政治,存在著根本性的沖突。孔融之死,是這種沖突白熱化的必然結果。
五:酉時 · 刑場上的絕唱
暮色四合,刑場之上,氣氛肅殺。
孔融看到了他的兩個孩子。他們小小的身影,在冰冷的刀斧手面前,顯得那般無助,卻又那般從容。
當他聽到女兒那句“若死者有知,得見父母,豈非至愿”時,這位一生剛強的名士,心中是否也涌起了難以抑制的酸楚?他或許會為孩子們的早慧而驕傲,更為他們的命運而心碎。
但他沒有流淚,也沒有過多的言語。他只是平靜地望向那兩個孩子,目光中充滿了最后的慈愛與不舍。然后,他坦然地“延頸就刑”。
關于孔融之死,《世說新語》里有另一個版本。
孔融被捕,兩個年幼的兒子,尚在玩琢釘之戲,面無懼色。
孔融對使者泣曰:“冀罪止于身,二兒可得全不?”
其子平靜答道:“大人豈見覆巢之下,復有完卵乎?”
我個人更偏向《世說新語》里的這個版本。孔融這個人很難被評價,在那個紛亂的三國時代,他有他的局限,他的固執,他的“不合時宜”,甚至我覺得,他為了所謂的“大義”“公道”,變得有些自私,不講人情。
但至少,在他臨終的那一刻,他想到了他的孩子,那個從不求人,從不低頭的孔融,第一次為他們低了頭,甚至掉了眼淚,這一刻我仿佛看到一個真實而鮮活的孔融。但留給孔融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公元208年秋,孔融,連同其妻兒,皆被棄市。
屠刀落下,鮮血染紅了許都的黃土。
一代名士,孔圣后裔,建安七子之首,漢末風骨的代表,就這樣走完了他五十六年的人生。
史書稱“天下聞而悲之”。
主要參考史料文獻:
《后漢書·卷七十·鄭孔荀列傳第六十》(孔融本傳)
《三國志·魏書》(裴松之注引《續漢書》、《魏氏春秋》、《典略》、《獻帝春秋》、《融家傳》等)
孔融相關傳世作品(如《薦禰衡表》、《與曹操論盛孝章書》等,收錄于《全后漢文》等)
《資治通鑒》漢紀部分
《世說新語》
曹丕《典論·論文》
田余慶《秦漢魏晉史探微》等相關學術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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