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畫后寫的“俗世奇人”
(摘自《天生我才:馮驥才傳》,杜仲華著,中國言實出版社)
“一本復一本,一群更一群。民間奇士涌,我筆何以禁?張王李趙劉,眾生非蟻民。定睛從中看,人人一尊神。”
這是馮驥才小說《俗世奇人》的卷首歌。
在談到小說的寫作初衷時,他這樣寫道——
“晚清光緒年間,天津衛本是水陸碼頭,居民五方雜居,性格迥然相區別,然而,燕趙之地,血氣剛烈;水咸土鹽,風俗習慣強悍。近一百多年來,列舉所有中華大災大難,沒有一個不首當其沖,于是產生出各種怪異人物,既在顯赫上層,又在市井民間。作者聽得很多,長記在心,所以,隨想隨記,描繪了解放以前出現的社會風土人情;每人一篇,各不相關,最后寫成一書,名為《俗世奇人》”。
其實,這本書的寫作從上世紀九十年代就開始了。 1994年,《收獲》雜志在“市井人物”名下刊出了這個系列中的《蘇七塊》《酒婆》等七篇;2000年,馮驥才又完成了《刷子李》《泥人張》等11篇,當年的“市井人物”也隨之變臉為“俗世奇人”,作家出版社即以此為名出版了單行本;到2015年,作者再續這個系列,一氣又完成了《狗不理》《燕子李三》等18篇并親自繪制插圖,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俗世奇人》(足本);2019年,作者竟一氣又寫出《彈弓楊》《大關丁》等18篇,仍是自己繪制配圖。至2020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即推出了《俗世奇人手繪珍藏本》,共收這個系列作品總計54篇,插圖58幅。
馮驥才常常是將頭腦中活躍的人物畫出來,然后才訴諸文字。
一般小說家,都是用文字描述作品中的人物的——從外形外貌到精神氣質,然后由讀者發揮自己的想象,于是才有了“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馮驥才則不同。他首先是一位畫家,擅長繪畫的形象思維;即便是他的文字,亦是追求“畫面感”,力求使讀者一眼便“看到”他筆下的人物,一下便“進入”他筆下的環境氛圍中。而先將腦海中的人物“速寫”在紙上,規定好人物的性格特征和命運走向,再構思小說,鋪排情節,讓人物形象在文學描寫中一步步完善、鮮活起來,這樣的創作方式,在中國作家中是絕無僅有的。
前面說到,在繁忙的文化保護工作中,他常常是在茶余飯后、行旅途中,貌似閉目養神,實則是在過“小說癮”。現在,他腦海中不時冒出的,是一個個清末民初老天津的“俗世奇人”,他的外貌特征,舉止言談,吃喝穿戴,一一呈現眼前,有時甚至會挑皮地朝他擠眉弄眼……于是,他隨手拿起畫筆,將這個可能稍縱即逝的人物用線條勾勒出來。之后,還要在人物旁邊加上幾句小注。漸漸地,這成了他的一種“另類”的創作方式,一種令他沉溺其中,寫著寫著,便忘乎所以、擲筆大笑,仿佛走火入魔一般。
是他使這些人物“活”了起來。可是一旦他們變得血肉豐滿,有聲有色,又死死糾纏住他,時刻不得安寧。他想暫時擺脫一下,于是隨手拍兩下桌子,仿佛這樣便能壓制涌動的心情;一手又推開窗子,似乎這樣便可將纏繞心頭的思緒像輕煙一樣放走。當他做不到時,便搖搖頭,自嘲般苦笑一聲:“由他去吧!”
“你在說誰?”妻子的聲音闖進他夢幻般的想象世界里。
“我說的是我小說里的人物。”
“你好像每天都生活在你的小說里。”
“沒錯,我現在滿腦子都是老天津衛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物,不畫出來,心里就不得安寧。”
他畫筆下的“俗世奇人”,采用的是漫畫風格。這固然與他小說的幽默詼諧的文風相互匹配:同時,也與他歷來的一種生活習慣息息相關——“漫畫是我家庭生活的內容之一。我經常把家庭中的笑料當做漫畫的素材,畫的對象多是我的老婆孩子,親戚朋友,畫出來逗大家一笑。也畫自己。畫自己時多是自嘲。由于常畫,便熟能生巧,寥寥數筆之間,人物活靈活現。但這些漫畫,基本是自娛自樂的,從來沒有發表過”。
他用漫畫為自己的文章做插圖,始于上世紀八十年代。當時,改革開放的大門剛剛打開,人們對外面的世界充滿好奇。恰在這時,他出訪歐美歸來,寫了七十篇關于中西文化觀念比較的隨筆,并在每篇文章里配發了一幅漫畫,取名“海外趣談”,發表在今晚副刊上,也曾風靡一時。這組隨筆,文字詼諧幽默,插圖生動傳神,兩者相得益彰,令人忍俊不禁。為自己的文章畫插圖,還因受到歐美和蘇俄作家的影響。他的青少年時代,曾遍覽群書,尤其是蘇俄和西方作家的作品。他看到,普希金和萊蒙托夫的手稿上,經常畫著各種模樣的小人兒;而雨果的素描、馬雅可夫斯基的漫畫,無不令人驚嘆這些作家、詩人的美術功底。會畫畫的人,總要情不自禁地把心中的形象外化出來,做為對自己文學作品的補充和升華。
正因如此,他為自己準備了一個硬皮的大筆記本,每遇身邊新奇有趣好玩好笑的人和事,便當場速記下來,其中就包括近年來,他為自己的小說《俗世奇人》所畫的人物繡像。這些看似漫不經心信手拈來,顯得有些粗糙潦草的鉛筆畫,其實是作者靈感觸發時的即興創作,也可以說是他小說的“視覺草稿”。例如他的“天津皇會考紀”,連續幾大頁,密密麻麻畫滿皇會會頭、教練、陀頭、漁夫、丑鑼、俊鼓等十類角色的頭像和頭飾,還用文字記載了皇會出會日期、朝拜儀式、巡游路線、會規等等 ,無不是經過嚴格考證后確定下來的。又如,他從《神鞭》中“搬”來一個“陰角色”,連畫帶寫,規定了此人為“鼠耳、灰白臉、沒胡子、眼神朝下”,活現出人物的陰險狡詐。此外,他畫筆下的“泥人張”“狗不理”“酒婆”“刷子李””白四爺“”蘇七塊“等,亦是神采飛揚,各臻其妙。
馮驥才《俗世奇人》足本。
令人奇怪的是,他筆下的這些人物,個個有鼻子有眼兒,有情感有個性,連故事的發生地都有據可查。他家里放著一幅《天津城廂保甲全圖》,圖上清楚標注著他書中人物的生活空間——誰是老城的,誰是租界的,誰是碼頭的,莫非都有一定的生活原型嗎?聽到這樣的問題,他神秘一笑答道:“你知道,我在這座城市生活了七十多年,對天津的風土人情、市井文化、奇聞軼事,可以說耳濡目染,了如指掌。加上我從事過多種職業,見多識廣,交友眾多,正是這些豐富厚重的生活積累,不斷牽動著我的文學神經。可以這樣說,《俗世奇人》中人物,一部分就是源自坊間議論、民間傳說,通過我的再創作而成為文學形象的。我在這些人物身上,融入了天津百姓的榮辱好惡——他們豪爽、熱情、義氣、強梁、爭強好勝又幽默風趣。這是天津人的集體性格,也是最深刻的地域文化。我對挖掘這種文化十分著迷,希望通過這些形象,把天津地方的文化精神保留下來!”
有評論家對《俗世奇人》的文學成就給予高度評價:“小說中既有作家想要肯定的人物,比如刷子李、泥人張、張大力、狗不理等,他們具有時代的工匠精神,是每個行當里的能耐人,他們對手藝的講究,對事業的執著,對生活的認真是值得當代人學習的。還有一部分則是作家諷刺批判的對象,比如“死鳥”賀道臺、酒里摻水的酒店老板、靠賣嘴皮子的楊巴等,在他們身上讀者看到了良知和道德的欠缺。作家用看似輕松的筆調,寫出了對民族前途的憂思。 作者以境寫人,即以社會背景寫人,包括地域風貌、風土人情、生活風尚、生活環境等,所寫文字真實地刻畫了天津衛在晚清光緒年間所特有的社會風貌,是當時經過長期社會選擇而形成的強者生存、弱者淘汰受窘的規則加以佐證的作品。”
《俗世奇人》被搬上話劇舞臺。
《俗世奇人》火了,它不僅榮獲了第七屆魯迅文學獎,各種版本的《俗世奇人》——從首版到“增訂版”,從普及本到“手繪珍藏本”,總發行量突破一千萬冊,在出版業并不景氣的今天,堪稱一個奇跡。不僅如此,《泥人張》《刷子李》《好嘴楊巴》等篇目還入選了中小學語文課本。在圖書出版之外,《俗世奇人》還被改編為有聲讀物、動畫片等形式,社會普及率極高。
在很多人看來,他又回歸文學了。他在魯迅文學獎頒獎會上的獲獎感言,或許可以理解為他重歸文學的“宣言”——
“文學與我不僅僅是一種愛好,它仍然是我的一種純粹的精神生活與精神事業。我對文學和文字始終是敬畏的,它不能褻瀆,不能戲弄。它是一種苦苦的追求與探索,也是沒有盡頭的創造和再創造。文學既是孤獨的,又不是孤獨的。因為支撐文學的還有讀者。因此,我會與文學、與讀者相伴終生。”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