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歸來,粉墻黛瓦間的曲徑通幽仍在腦海中縈繞。女兒推薦的童寯先生《東南園墅》恰在案頭,隨手翻啟便如踏入另一重園林秘境。這位被尊為“中國園林研究第一人”的民國學者,果然以學貫中西的底蘊,將文字鍛造成精金美玉——往往一二十字便點破景觀真意,精辟處如金石擲地,字字珠璣間盡是文人慧眼。
前些日網購的《蘇州微旅行》尚在書架,那書雖屬實用指南,文字卻透著“淺淺松松”的直白,相較之下竟覺味同嚼蠟。此刻忽然懂得:唯有以東方園林般精萃的筆墨寫東方園林,方得“雙美”之境——文字與對象互為映帶,恰似亭臺與池水相映成趣。如今每日捧讀一頁《東南園墅》,倒成了回味蘇州之旅的最佳注腳。
談網師園芭蕉,寥寥數語道破天機:“需隔窗而望,方顯獨美。”游園時曾瞥見過芭蕉疏影,彼時只當尋常草木,如今在童老筆下重溯記憶,那片葉影竟忽然有了靈光——原來美需要點撥,就像園林需要游人的駐足沉思。忽然想起蘇州不只是“文化蘇州”,更是“文人蘇州”,是千百年間文人雅士的慧心匠意,給了它不死的魂靈。
留園曲溪樓的解讀更令人心頭一震。童老說昔時園主鮮少日夜棲居園中,恰是這“相對距離”讓園景成了縈繞心頭的朱砂痣。“距離產生美”這五個字如醍醐灌頂,忽然聯想到常去的圓明園蘋香榭——那片只剩基址的“殘園”,之所以總能勾人心魄,或許正因它像一面鏡子,讓人在斷壁間望見江南園林的幻影,更印證了童老的深意:真正的美,是毀滅不了的。
童寯那代文人深得漢字“惜墨如金”的精髓,這原是中國書寫高貴含蓄的風骨。可惜近世翻譯文學涌入,多少沖淡了這份凝練。如今有些文字動輒“傾瀉”無度,泥沙俱下間失了節制——想來當代某名家筆下對粗陋物象的偏好,或許也源于學養難馭筆墨的浮躁。
書中環秀山莊假山的插圖旁,童老只題了六字:“中國古典之園林,實為三維中國畫卷。”這“三維畫卷”道盡了園林的靈魂——它不是平面的絹本,而是讓人步入其中的立體畫軸。你站在任意角度,假山的皴法、池水的留白、廊榭的題款都會隨步履變幻,恰似無數幅古畫在天地間徐徐展開。
網師園“真意”門的照片更讓人驚嘆。當日曾在此拍照錄像,卻未覺其妙,直到看見童老批注:“真意門洞,情趣在此之重要,遠甚技巧與方法。”忽然想起陶淵明“此中有真意”的句子——技巧易學,能穿透形制看見“真意”的慧眼,才是世間罕有。就像留園那方殘舊鋪地,初看只覺紋飾奇特,細辨才驚覺竟是藕、蓮、荷的妙趣構圖,當年造園者的匠心,真叫人低眉神往。
拙政園“梧竹幽居”一節,童老提出“風景園并非‘等同’而是‘高于’風景繪畫”。這觀點與“文藝源于生活”的理論相通,卻更進一層——當你站在煙雨迷蒙的亭中,看水光在竹影間流轉,聽雨聲叩響青瓦,這種全身心浸淫的體驗,豈是二維畫卷能描摹?書中插圖縱然精美,也難留住園林里四時變幻的鮮活氣韻,這或許就是“高于”的真義。
合上書頁,窗外月光正好。童寯先生以文人之眼觀園,以詩心之筆寫園,終讓文字與園林達成了“雙美”的境界。再看那本《蘇州微旅行》,終究是實用有余而韻致不足——原來寫園林如造園,需得讓筆墨有山水的留白、有花木的掩映,方能讓讀者在字里行間,步出一重重審美之境。明日晨光里,且再翻開一頁,看童老如何用文字,在紙上疊石理水,再造一座精神的蘇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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