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默然
“咕嘟咕嘟”,小銅鍋里翻騰著熱浪,紅白兩道的鴛鴦火鍋,一半是牛油洶涌的紅湯,翻起赤霞般的油泡;另一半如冬日池塘般平靜,清湯卻白得有些落寞。王警官把杯子里的白酒倒了一半在自己面前的火鍋里,看著紅湯里又騰起更加猛烈的沸騰煙霧——我們曾一同在狼群里共渡難熬的時光,而狼群今日四散,卻再也無法相擁溫暖。此刻坐在桌前吃這告別之宴,熱燙的白酒流過喉嚨,燒心的又何止是這一杯離觴?
彼時,王大偉——這個后來被大家喚作王警官的人,與剛畢業(yè)、眼睛比泉水還要清澈的洪穎,像所有誤闖黑暗的迷途者一樣,在巨大傳銷騙局的牢籠里相遇了。夢想曾是那樣灼熱,如我們各自帶來的行囊里那點殘存的自豪與希望一樣珍貴,最終卻在這座牢籠中漸漸被冷卻抽干,成為騙子手里的玩物,榨取殆盡只剩一縷悲哀的煙塵。
在這彌漫著亢奮的癲狂空氣里,我們卻意外地找到了彼此那一點沉靜的呼吸。課堂里喧囂的演講震耳欲聾,講臺上的人唾沫橫飛,揮舞著的手勢像是要刺破長空。“韭菜割完還會長!錢是永遠賺不完的!”——多么荒誕的妄言,投影儀上“財富倍增”的圖表刺得人眼睛生疼,可我和她不約而同選擇低下頭。
筆記本邊角空白處被寫滿了潦草的字句——洪穎寫的,她把筆記本輕輕推過來,清秀字跡旁還畫著一個小小的問號。那些細密的線條勾勒出不解、掙扎與隱隱的不安。
我沉默以對,在紙上寫下一句:“你信么?”推回去。
她的目光掠過紙面,肩膀突然微微一沉,輕輕搖頭間,我看見那雙曾映著泉水的眼睛蒙上了一層疲倦的灰。這灰撲撲的默契,竟是高燒不退的牢獄里唯一可汲取的清泉。
傳銷頭目的目光如鷹隼般在每一個疲憊的面孔上掃視,那鋒利尖銳的眼神幾乎能割破皮膚。我們的懷疑便是在這凝望中悄然蔓延、滋長,像石板縫隙里倔強冒出的綠苔。那晚,頭目開完會離開,大廳如同缺氧的池水終于涌進一絲微弱的空氣。我塞給洪穎一張撕下的廣告單紙片,背面的油墨字跡有些模糊:“找機會……跑?”紙片薄脆,卻重得像一塊心頭的石頭。黑暗中,她用力的目光與紙片一起深深壓進了我的記憶。
當警察突然撞開門、燈光雪亮刺穿這長久彌漫的昏昧時,洪穎被人流裹挾著幾乎摔倒,我在一片白晃晃的炫目混亂里本能伸出手臂擋住推搡的人群。我們狼狽不堪地被推搡出大門,空氣里的寒意仿佛帶著自由的味道鉆進胸腔。
門口警車燈光冷酷地旋轉著。有人在她身后使勁推搡,她腳步踉蹌向前一撲,幾乎撞進了我懷里。發(fā)絲帶著淡淡的、被劣質洗衣粉浸染過的氣息拂過我的脖頸。那一瞬的觸碰如此倉促卻又分明,我們兩身薄薄的制服外套隔著布料摩擦出窸窣細響。手臂凝固在半空,僵持良久后緩緩垂下,終究沒能落回她肩背之上。
再往前已是不可跨越的楚河漢界。
而眼前這臨別的火鍋卻還散發(fā)著最后一口氣的熱度。王警官用力咳嗽了一聲,我猛地驚醒,火鍋蒸騰氤氳的白汽模糊了對面洪穎的臉。她安靜地夾起一筷子白菜,在霧氣繚繞里放入口中,可嚼著嚼著,腮邊卻有了濕潤的痕跡。
“……現(xiàn)在想想,當時那些課,”她飛快地吸了一下鼻子,“那些課上的話,真夠傻氣的。”這破碎的尾音很快被鍋里湯滾的“咕嘟”聲吞沒。
王警官拿起酒杯,那里面微微抖動的酒液映著天花板上吊燈刺眼的光斑:“走了好,總算……清醒了。”他目光越過我望向門口的方向,像在辨認一條從此要獨行的路。
沒人說話,只有勺筷偶爾撞到碗壁的輕響,清脆但充滿裂痕。窗外的風雪聲似乎大了起來。
她突然端起杯子,杯底的酒晃得厲害:“王警官,敬你……敬自由。”她的眼睛如同暗掉的溪水,蒙上了無法擦拭的暮靄。
他點頭,喉結沉重地一滾:“敬自由。”兩杯酒各自撞在桌上,聲音清脆得像裂開了一條縫隙,沒有交匯。
終于,洪穎默默收拾好那個霜花藍封面的日記本——被傳銷扭曲歲月里我們曾偷渡思想與懷疑的小船,她輕輕放進包中,起身。動作輕柔得如同收藏一片枯葉。
“再見。”她微微抬起眼睛直視我,“那明天見啦——” 語氣輕飄溫柔如同我們還在那虛假的烏托邦里互道早安時那般平常,說完她旋開門把。那聲“啦”的尾音被門縫卷進來的寒風瞬間撲散,像一團飄過唇際便凍僵、無聲跌墜的白霧。
我和王警官佇立在門檻邊上,目送她單薄的身影在巷口消失不見。風雪漸漸密織,很快吞噬了那抹融入昏暗街燈的藍。王警官突然開口:“她當初那個筆記本……”他像被回憶嗆了一下,頓了頓,“她說……留給你了。”
——塞在門縫里的紙片傳遞疑懼時,她的眼睛亮如寒星。此刻那點光芒早已散盡,她仿佛成了被抽走生氣的植物在寒風中一點點萎謝。巷口殘留的車燈將光暈投射在雪地上,那抹微弱閃爍的藍色最終被白色完全覆蓋,像是大海里最后一點浮木的沉默溺亡。
王警官沒有回屋。他徑直朝巷外走去,風雪簌簌落在他的肩頭,如同覆著一層薄鹽。他要去分局整理舉報材料,那份沉甸甸的,由無數(shù)破碎的“發(fā)財夢”和年輕的不甘、淚水共同累積的重量。我久久望著巷口,洪穎最后那句稀松平常的“明天見”在空氣里結了冰,簌簌墜回地面。
風雪裹挾的街上,行人匆匆踩踏而過,很快模糊了腳印。那頓鴛鴦鍋中一半是沸騰不止的火焰,另一半是漸漸冷卻的微溫殘跡,最終只剩盤盞空對著空曠的房屋與風雪不止的喧囂夜晚,獨自感受著所有沸騰的終究會沉息熄滅的定數(shù)。
這餐“散伙”之味,終究無法囫圇吞下。人間筵席上滾燙的紅白湯底翻覆蒸騰,蒸騰的盡頭終是冷卻的結局。理想主義者如我們誤墜狼群深處,傷痕各自隱晦,唯有分道揚鑣才能換來各自的晨曦,把昨日熬作一片寂靜的暖湯沉在胃里——這寂靜提醒我,曾有一朵花在狼穴里奮力灼燒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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