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電影《醬園弄·懸案》引發了不少熱議。
故事的原型,一樁20世紀40年代在上海灘轟動一時的民國奇案——周慧珍殺夫案,于80年后再次進入大眾的視野。
《雜志》刊登了“殺夫案筆談”
1945年3月20日的清晨,醬園弄85號2樓的婦人詹周氏,披頭散發癱坐地上,身旁的皮箱里,裝著她零碎成16塊的丈夫詹云影……
一件普通的弒夫案件,僅在同年的5月3日就迎來了死刑的判決,為何卻發酵到街談巷議,甚囂塵上,被稱為“民國四大奇案”之一呢?
詹周氏得以逃出生天,不在于三流小報里捕風捉影、博人眼球的低俗炒作,而是1945年6月,《雜志》刊發了女作家蘇青的文章——
《為殺夫者辯》!
當街巷輿論將詹周氏代入潘金蓮,“義正言辭”定她“該殺”,蘇青卻敢為人先,呼吁減輕刑罰,為詹周氏發聲。
為手刃親夫的女犯人叫冤喊屈,這份“奇葩”言論,在當時掀起軒然大波,熱度空前。
1945年7月,《雜志》特意辟出了“殺夫案筆談”專欄。
詹周氏由二審死刑減至15年,到重新組織家庭,最后安然退休,活到90歲高齡。
她的人生到底經歷了怎樣神奇的跌宕起伏?
孤女周慧珍:“我把大塊頭殺了”
詹周氏沒嫁人之前,也是有名有姓的。
她出生于江蘇丹陽,父母在世時,喚作杜春蘭。以花為名,想來她的降生,是備受家人喜愛的。
可惜年幼相繼失去雙親,春蘭只能在親戚家討口飯吃。待到七八歲,又被“送”去上海一戶周姓人家,名義上是收為養女,其實就是個被使喚的小丫鬟。
杜春蘭改名為周慧珍。
屬于這個名字的命運齒輪開始轉動,為她的悲劇人生埋下伏筆。
沒受過任何教育,沒有家人的關愛,在周家謹小慎微地生存,看慣了眼色,讓她的性格過于溫吞隱忍。
17歲,養母便將周慧珍許給在自家典當鋪做朝奉的安徽小伙詹云影。
1936年,周慧珍21歲,她帶著對未來的一絲憧憬,和詹云影走進了婚姻的殿堂。
新閘路醬園弄85號2樓的后樓,是他們租住的新房。
她再次丟失了姓名,成為了“詹周氏”。
詹云影方額闊臉,加上身形粗壯,人高馬大,認識的人都叫他“大塊頭”。
工作算體面,人貌相又不錯,這樁婚事看起來并不太差。
日久見人心。詹云影本分了不多久,便暴露出好賭的本性,常常夜不歸宿,自然也不會有余錢給家用。
在外邊混得不順心,便回家吆五喝六,動輒打罵,拿詹周氏發泄。詹周氏只有1米5出頭,性格也不硬氣,只好咽下苦水,忍氣吞聲。
婚后沒多久,一個叫蘭喜的丫頭就大著個肚子找上了門,聲稱被東家趕出了門,要詹云影負責。
詹云影本就是玩弄蘭喜的情感,見她來投奔惱羞成怒,對蘭喜拳打腳踢,要攆她出去。
醬園弄老照片
善良的詹周氏看不下去,小心翼翼地勸阻丈夫,并且收留了無處可去的蘭喜,一直照顧到蘭喜生下孩子。
詹云影毫無人性,想要弄死襁褓中的嬰兒,還是詹周氏費心周旋,給孩子找到收養的人家。她還四處托人,給蘭喜找了個婆家。
在隨后的幾年里,詹云影越發沒了形,天天在外邊醉生夢死,游手好閑。在家里喜怒無常,暴躁易怒。
詹周氏承受著身體和精神上的雙重暴力,幾度想要自尋短見。
日子艱難揭不開鍋,詹周氏在一家香煙廠找了個活計,雖然收入微薄,每天早出晚歸賺個血汗錢,但總算生活有了著落。
詹云影自己行為不端,就懷疑詹周氏在外邊有花頭,大罵她“不守婦道”,將她打癱在床,堅決不準其再出去拋頭露面。
沒了收入,詹周氏三餐難繼,只能把家里能典當的都典當了,衣箱里的衣服全都賣空了。
3月20日凌晨,吃飽喝足的詹云影回到家中,詹周氏提起窘迫的境況,卑微地商議,想賣掉家中僅有的大衣柜,得來的錢可以擺攤賣小吃維持生計。
詹云影聽后大怒,對妻子劈頭蓋臉一通毒辣打罵,直到累了才倒頭就睡。
婚后9年受窮受氣、挨打挨罵,一幕幕在心中涌起,詹周氏積攢的怨恨像一團越聚越大的烏云,往她的四肢百骸里鉆。
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殺呀,殺呀!”
她騰地竄了起來,沖進廚房操起了一把菜刀……
3月20日早晨六點,住詹家樓下的租客王瞎子,只覺得頭上的天花板有水滴落下,他眼睛不靈,鼻頭先聞到一股血腥氣,趕忙喊上老婆上樓敲開了詹周氏的門——
只見她披頭散發,滿身血污,指了指地上的皮衣箱,里面是大卸16塊的詹云影,有氣無力地喃喃道:
“我把大塊頭殺了……”
被圍觀的詹周氏:“殺夫者該殺?”
?詹周氏一案,迅速地占據各路小報的頭版頭條,有的標題為《醬園弄血案》,有的稱為《箱尸案》,最普遍的則是叫做《謀殺親夫》……
這種不斷發酵的關注,無非是打開了人性里獵奇的本能,并且不免惡俗:
自古女子“無奸不成殺”!
不斷有人推測詹周氏肯定有一個“姘夫”,否則一個小個子的弱女子,怎么殺得一個大塊頭的男人?
于是,詹家前樓的住戶黃包車夫“賀大麻皮”賀惠賢、詹云影的酒肉朋友人稱“小寧波”的何寶玉,都成了懷疑的對象。
小報迎來了流量的狂歡,不斷迎合吃瓜群眾們越來越沒有下限的想象:
“有一家小報說是賀大麻皮‘生有異惠’,果然當天該報就多銷了數千份。又有一家小報說是賀大麻皮甚不中用……于是讀者又萬分感到興味,那張小報的價目當即發生黑市。”
詹周氏成為了一種被狎褻的談資。“惡女”、“蕩婦”成為她的標簽。
幸好新舊交接的時代,讓女性的命運有了不一樣變化,婦女們從封建的桎梏下逐漸解放,更多來自女性的聲音,能被聽到。
《雜志》作為一個嚴謹的報刊,向新女性作家蘇青發出了約稿。
街頭小報在詹周氏的身上看到了商機,不斷挖掘、編造故事,賺到盆滿缽滿;低級庸俗的閱讀群體,為捕風捉影的發酵推波助瀾。
蘇青則從女性關懷的角度,分析了詹周氏弒夫的動機:
她是長期在暴力的摧殘和忍受中,才做出這樣絕望的極端之舉。
詹周氏的處境,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之下,絕非孤例。
更多的已婚女性選擇沉默和忍受,是因為民智未開,她們生存空間太過狹窄,可選擇的路太少。
蘇青以慈悲之心,看到“艷聞”之下,詹周氏這個活生生個體的存在——
“詹周氏可不是戲臺上的熠熠紅星,她是活在凄慘的現實世界里,沒有父母,沒有任何關心她的人,沒有負責的丈夫,沒有真心實意的情人,什么都沒有,最痛苦的又沒有錢……她是舊腦筋的女人,平日看紹興戲殺子報之類慣了,她只有兩條路可走,不是自殺便是殺人”。
蘇青繼《為殺夫者辯》之后,還寫了《我與詹周氏》,女作家關露,也發表了文章《詹周氏與潘金蓮》,對“淫婦可殺”論進行反駁。
周惠珍照片
盡管她們鏗鏘的聲音,并沒有改變當時詹周氏案的最終走向,但無疑將封建父權思想撕開一道裂口,讓平等的光照進來,一定程度上推動了婦女的覺醒。
時代的沙粒:活下來的詹周氏
詹周氏實在是個小人物,她的生和死,不過歷史巨浪之下隨著命運逐流的沙粒。
但也正是歷史更迭,給她帶來了預料之外的生機。
1946年12月,因為新憲法的頒布,詹周氏成為“大赦令”的受益者,她的判決由二審的死刑減為15年。
詹周氏又重新做回了周慧珍。
剛開始她在提籃橋女監獄,在1952年轉至當時上海的飛地大豐農場。
1959年,周惠珍和農場里的一位嚴姓炊事員結婚,重新建立了家庭。
再婚后的生活平淡而和諧,翻看了相關的資料,周惠珍并沒有生育,她曾在托兒所工作,并收養了一群子女。
直到90歲去世,她也再未回過曾經的故鄉上海。
電影《醬園弄》劇照
關于“醬園弄案”的那些離奇傳談,隨著周惠珍的離世而成為永遠的迷霧。小人物經歷再多,也會在時間里沉默。
都說衡量一個社會的文明程度,就是看這個社會中的女性,有沒有體面地活著。
80年后的今天,獨立自主的精神和清醒的女性意識,已經成為社會的常態。
雖然周惠珍式的悲劇已不再具備普適性,但仍可以在平等尊重和家庭和諧方面,給予我們一些警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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