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科拉姆·麥卡恩,愛爾蘭作家。他是紐約亨特學院美術(shù)大師項目杰出創(chuàng)意寫作教授,經(jīng)常訪問歐洲研究院。他的作品以35種語言出版。主要小說作品包括《聲犬》、《亮的一側(cè)》、《舞者》、《佐麗》、《讓偉大的世界旋轉(zhuǎn)》、《大西洋》。2011年獲國際IMPAC都柏林文學獎。
我一直覺得我倆的生活就像是那片土地上的顏色——她的是羊胡子草的綠油油,而我的則是地下水的黑黝黝,就像男人們狠勁兒一鍬挖下去就能看到慢慢滲出來的黏稠泥水的黝黑。
記得十五歲時,我常在傍晚穿著明黃色的襪子,騎車穿過那片黑乎乎的泥塘向舞廳奔去。姐姐一般都呆在家里。雖然我一路小心地避開那些泥塘,可總免不了在背上留下點點泥跡。我跳舞時,那些穿著厚重藍色外套的男孩們都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他們常常斜靠在我的自行車上,在夜色中偷偷分享香煙,我也加入了。一次,他們中的一個在我的車籃里插了一朵香百合。后來,那些穿著青灰色西裝的人都靠在我身上,瞇著眼睛,頭像老鷹似的往前勾著。有時,我會把手伸出去,越過他們的肩膀,用手比劃或者刻出一個東西來,有鼻子有眼的,就像個小人兒,我用他來尋找生命的含義。
有個留著兩撇八字胡、胡梢花白的老男人帶我去的是卡斯東巴公廁。這人是個海員,身上有股很沖的纜繩味兒和霉味兒,外加老水手的無賴勁兒。那地方有海灘,有濃蔭,山坡上滿是石楠花。一個農(nóng)民小伙兒在我身上耕耘的時候,我伸手在圣母的雕像和紀念愛爾蘭亡靈的凱爾特十字架之間做了一個問號的形狀。亂交就是我的簽名。我那時候長得像個細腰的沙漏,腦袋上一頭枯草,眼睛綠得跟酒瓶底似的。有人帶我到阿奇爾島吃冰激凌,然后我們在石岸上摳下了些紫水晶,接著又爬上了廣播塔。后來,等我們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明月當空,而自己則睡在懸崖的邊上,大西洋的海浪就在下面拍打著。第二天,我父親在餐桌上跟我們說約翰·肯尼迪總統(tǒng)已經(jīng)把人送到月球上了。“真丟人,”他看著我說,“費了半天勁,發(fā)現(xiàn)那里除了一堆灰塵以外什么也沒有。”那時我的腿腳更加利索了,可以走到舞廳去。只是周遭的泥塘又濕又黑,必須小心。那個送我香百合的男孩又嘗試了一次,這次他還加了一朵從警察局偷來的金蓮花。我的身子還是在各處狂歡著。我父親常常等我到深夜,大口大口地抽他的伍德拜因牌香煙。有一次他對我說,他在一家印刷店里聽人叫我“小娼婦”。還有一天,我在房間收音機里搜索盧森堡電臺的時候,聽到他在啜泣。
我的姐姐布里吉德不時爆發(fā)強烈的厭食癥。她常常在課后一個人溜到泥塘旁,偷偷躲在一塊大巖石后邊沒人的地方。她總是手里拿著《圣經(jīng)》,袋子里裝著學校的三明治。到了那兒,她就像只知更鳥一樣蹲著,一點一點地撕下面包,祭祀一般地拋灑在周圍。這塊石頭可是有來頭的-——行刑的時候,這里是用來做彌撒的。我有時會在遠處偷窺她。我的姐姐自己瘦成了個骨頭架子,可卻還在扔面包。有一次,我見她在石頭上拿著父親的鉗子慢慢地把左手中指的指甲給拔了出來。她這么干只因為聽說十七世紀克倫威爾的手下就是這么對待豎琴師的,只為了讓他們沒法撥弄琴弦、彈奏音樂。她想知道那是什么樣的痛苦。她的手指流了好幾天的血。她給父親的說法是自己不小心被學校的門夾到了。父親對布里吉德的情況毫無察覺,幾年前母親去世母親是在外出散步的時候被一陣風刮下懸崖的,之后,他就一直沉溺在哀痛中不能自拔。從那天起,布里吉德就開始活得跟個殉道者似的。人們都憐愛她文弱白皙,可是卻從來不知道她那孱弱的身體里都藏著些什么樣的念頭。
她從來不去舞廳。自然,她腳上穿的是修女們標準的褐色襪子。襪子里的兩條腿瘦得跟蘆柴棒一般。我們之間很少說話。我也幾乎沒有主動跟她聊過。我嫉妒她那閑置的身體幾乎沒有什么消耗,可是我還是像姐妹一樣,不計嫌隙地深愛著她。
二十多年過去了,現(xiàn)在我躲在汽車的后備箱里,擠作一團,蜷縮在毯子里,心里滿是困惑,我干嗎要非法穿越加拿大邊境,去一個并不歡迎我的國家,見一個我其實一點也不了解的姐姐呢?
后備箱里又黑又冷,又擠又悶。我的膝蓋緊緊地頂著我的胸,我都快喘不過氣來了。還有令人窒息的灰塵隨著冷風不斷灌進鼻腔里。我們可能還在魁北克的轄地內(nèi)。每停一個紅燈的時候,我都以為是到了進入美國緬因州的邊境站。等最后到了,我們要停在冰凍的河流旁邊,到上面去溜溜冰,吹吹風。只有我跟邁克爾,在冰上瘋一下。當然,也許只是想想而已。
當我求邁克爾帶我從加拿大偷渡進入美國時,他二話沒說就答應了。他一直想當一只墨西哥人所謂的“郊狼”。他說這跟他們納瓦霍人的血性是一致的。他的祖先認為郊狼就是蠻荒之初喚醒日出的芻狗。在了解到我年少時的輕狂之后,他開玩笑說我肯定不信那套傳奇,只會聽信大爆炸理論。現(xiàn)在躲在后備箱里,我把頭上藍色的羊毛帽緊緊地蓋住耳朵。我的身體已經(jīng)無法像從前一樣柔韌地對折起來了。
我是七十年代初在灰狗長途汽車上認識邁克爾的。那時我剛逃離那些泥塘不久。布里吉德還在家里吃她一小碟一小碟的鳥食。父親到香農(nóng)機場為我送行,最后擁抱了我一下,就像跟他最后一根雪茄告別似的依依不舍。上了飛機,我才終于肯定,我要永遠離開這里,遠赴異國他鄉(xiāng),我已經(jīng)煩透了家鄉(xiāng)那種誰都跟你熟得很的點頭招呼。我只戴著一串珠子逃到地球另一邊的舊金山去。在機場公車站,我一開始注意到邁克爾是因為他一身兇煞的黑色。他的皮膚就像是在糖漿里浸過,我還看到他掛在胸前的一串牙齒項鏈。后來我才知道那是美洲獅的牙齒。他是在愛達荷州的荒野發(fā)現(xiàn)那只獅子的,它在路邊被撞死了。那天他一聲沒吭走過來就坐在了我的邊上,身上有股淡淡的實木煙熏的味道。他的臉有點像鷹,滿是粉刺,手腕很粗。他當時穿著皮背心,牛仔褲,腳蹬高統(tǒng)靴。后來我不知不覺就把頭靠在他肩膀上睡著了,手還伸過去摸著他的獅牙項鏈。等到我對著它們吹氣,說它們互相撞擊時聽起來就像是風鈴聲時,他終于笑了。于是我們就一路嘀嘀咕咕地穿越了整個美國。我跟他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住在教會區(qū)旁邊的德洛莉絲大街,常常能聽到金門大橋的濃霧警報的哀鳴。我們在一起,直到后來的大搜捕。一九七八年大搜捕之后,我離開美國回愛爾蘭定居了。可是從此再沒有跟別的男人睡過。
現(xiàn)在車又顫抖著停了下來,我的頭一下撞在了后備箱的蓋子上。我真是寧可拿根針去鉆透石柱也不會再犯這個傻了。這陣子煙草和酒精的走私貿(mào)易猖獗,我們很有可能被牽連抓住的。邁克爾本想用獨木舟帶我從肯尼貝克河泅渡過去的。當我堅持躲在汽車的后備箱里時,他的眼神中閃過一絲不祥之色。現(xiàn)在我真是后悔死了。“聽著知更鳥的歌聲,躺在慢悠悠的水面上,那河水載著我們緩緩漂移,只看到藍天高高在上,人人都沐浴著愛。”在我和布里吉德很小的時候,父親給我們唱過這首歌。
車一點一點地向前蹭著。我不知道到底是快到邊境了還是又遇到了紅燈。有時車徹底停了下來,然后又一寸寸地前移。不知道此時邁克爾在想什么。三天前剛見到他時我有點被嚇到了,因為他十三年來似乎沒什么變化。這讓我自慚形穢。我自己已經(jīng)是灰頭土臉、邋遢不堪。晚上獨自躺在他的沙發(fā)床上時,我不由摸到了自己大腿上新長出來的肥肉。現(xiàn)在我覺得自己的體重簡直跟他不相上下了。他剪短了頭發(fā),穿上了套裝,只為減少被查驗的風險——這讓他耳目一新或是更加陌生了,我也說不清楚。
外面一陣沉悶的對話聲。我更加用力地蜷了起來,臉緊緊地貼在冰涼的鐵蓋上。只要邊境檢察官要求檢驗他的行李我就完蛋了,歷史就要重演了。可是我聽到了兩次拍打車蓋的聲音,然后引擎發(fā)動,車子向前走了。一會兒我就進了美國,這個據(jù)稱是上帝賜給該隱的國度了。在路上行進了一會兒,我聽到邁克爾大吐了一口氣,然后是鬼叫般的狂笑。
“我一身的雞皮疙瘩恭喜你了,”他喊道,“過幾分鐘再把你放出來,謝昂娜。”
他的聲音聽起來嗡嗡的,我的腳指頭都凍僵了。
一九七八年八月的時候,我還在格爾利大街的一個酒吧唱歌。那天晚上,我準時下班,穿著一件從當鋪里買來的舊婚紗,頭發(fā)披散著,腳上還套著黃色的襪子——后兩者已是我的注冊商標了——鉆進了我們那輛破舊的、有著粉紅色輪轂罩的福特皮卡,朝海岸駛?cè)ァ_~克爾周末的時候就到門迪西諾北邊的一個小屋里去,幫著弄來一堆加州橘子。我穿過聚滿花嘴??的小橋進入了索薩利托,大約在塔瑪帕斯山的海岸邊,我扔了幾個煙頭向杰克·凱魯亞克和約翰·繆爾的亡靈致意。遠處的海面上,一輪紅日升起,有如一片臟兮兮的阿司匹林。我小心翼翼地開著車,不敢跨越白線一步,不管是儀表盤上的還是公路上的。我按照邁克爾寫在一張一美元鈔票上的方向一直開到了俄羅斯河邊,那天一大早還是挺順利的。
那棟小屋在一條彎彎曲曲的山間小路的盡頭。路旁堆滿了廢棄的摩托車配件、裝橘子的木箱以及風車碎片,幾只小貓在其中跳來跳去。樹林里點綴著野草莓,陽光透過高大的水杉形成一道道光柱。邁克爾和他的朋友腰間挎著槍來迎接我。家鄉(xiāng)梅奧從來就沒有過槍,只是有女學生傳言說在布里吉德獨坐的石頭以外一英里的地方有個洞,里面住著個愛爾蘭共和軍。我有點被嚇到了,被那些槍。我叫邁克爾把自己的掖起來。等到晚上,其他人跟著一車瘋子走掉了,我問他能不能單獨跟我呆會兒。我不想看到那些槍。雖然我自己也有。四個小時后,我們赤身裸體地躺在一條小溪邊,我不知怎么背起了卡瓦納的詩句。我的愛河兩邊綠油油的,蓬蒿茂密。后來我從他的肩頭看過去,見到的卻是四個警察獰笑著拿槍指著我們。他們逼著邁克爾弓起身子,然后把樹枝插進了他的肛門。他們也想抓我,這些人像鷹隼一樣眼睛瞪得溜圓,最終也逼迫我就范了。四個人輪著上。這次我閉上了眼睛,手臂貼在地上,沒有小人從我手掌里看著我了。
五天后,對我的處理直截了當——一個瘦削的戴著頂軟呢帽的年輕律師接了我的案子——他們說我沒有綠卡要把我驅(qū)逐出境。我戴著手銬,經(jīng)過舊金山國際機場里本尼阿諾·布法諾的“和平”雕像——那個融合了各個種族臉型的雕像——被他們押到了肯尼迪國際機場,在那里登上了愛爾蘭航空公司的波音747。我把我的念珠都沖到馬桶里去了。
等到進了緬因州的一條土路上,邁克爾把我從后備箱里拎了出來,抱著我轉(zhuǎn)了一圈。四周黑漆漆的,可是我在旋轉(zhuǎn)中還是能聞到湖泊和杉樹的氣息,還有樹枝上清新的積雪。天空中,獵戶座正持劍追趕著金牛座。“那可能是只鬼。”我低聲對邁克爾說。他停下了舞步。“我是說,那些星星的光進入我們眼睛里的時候,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幾百萬年了,所以完全可能已經(jīng)是鬼影了。那顆星星本身也許已經(jīng)爆炸了,成了超新星。”
“我對星星僅有的知識就是它們是晚上出來的,”他說,“我爺爺有時會搬把搖椅坐在屋子外面拿它們跟我奶奶的牙齒比。”
我笑著靠在了他的身上。他抬頭看著天空。
“再告訴我點科學奇跡。”他說。
我就開始掰扯說要是我們可以飛得比光還快的話,就可以不動聲色地瞬間飛到自己從來沒想過的地方了。他滿臉疑惑地看著我,拿手指按住我的嘴唇,抱我走回車旁,輕輕地把我放在了前座上,然后說:“去你姐姐那兒。”
他解開自己的領帶,把它當作手帕包在頭上,又用手摸了摸已經(jīng)不存在的馬尾辮。接著他打開收音機,朝紐約駛?cè)ァ?/p>
我曾有一次在都柏林見到過姐姐,就在道森酒吧外面。我覺得她的新道服穿在身上挺合適的。黑色能掩飾她的瘦弱。她一邊走一邊念著禱告詞。手上的毛顯得又細又密,顴骨突出得簡直要掉下來了。我跟在她后面,穿過圣史蒂芬綠地來到國會下議院。她小心地趿著自己的拖鞋,從來也不讓它們離地面太高。到了下議院門口,她停了下來。有一群無家可歸的人坐在那里抗議。為了取暖,他們像蜂鳥一樣不停地拍打著自己的手臂。那天是圣誕夜。她跟他們中的幾個談了幾句,然后就拿出一塊毯子坐在了他們中間。這讓我大為詫異。我在街對面看著她跟他們有說有笑,還有一個小女孩倒進了她的懷里。我離開那里,買了一個面包,喂給綠地上的鴨子吃。馬丁大夫鞋店的男孩沒沖我微笑,我只想找個舞廳。
“現(xiàn)在的硬幣上再也找不到我們的出生年份了。”我在包里翻找著零錢準備打電話。
“我喜歡這么冒險,”他說,“簡直比上絞刑架還刺激。哎,你真該看看那個邊檢官的臉。眼睛都不眨就揮手放我過來了。”
“你覺得我們老了,然后就……”
“聽我說,謝昂娜,你知道老話怎么說的?”
“怎么說?”
“女人的年齡在心里。”他吃吃地笑著說,“男人就跟他喜歡的女人一般大。”
“真好笑。”
“我可不是說笑。”他說。
“對不起,邁克,我只是有點緊張。”
我靠在椅子上看著他。他六年間從監(jiān)獄里給我寄的信當中,有一封令我記憶猶新。“謝昂娜,我不介意和你一起死在沙漠里。”他寫道,“我們倆可以一起舔巖石上的露水,然后躺在太陽底下,直直地看著它,直到它把我們弄瞎。我們可以挖兩個洞,把尿撒在里面。然后用塑料布把洞蓋住。塑料布的中央放一塊石頭。太陽可以幫忙蒸餾,水汽都跑到了塑料布上,又順著它流到中央,滴到一個錫罐里,就成了水。這樣經(jīng)過一天,我們就可以互相喝對方身體里的水了。最后就等著禿鷹從熱氣流里沖下來吧。我真不想跟你分開。我現(xiàn)在就是行尸走肉。”
那天收到信時,我真想辭掉那份在卡瓦納運河邊的玻璃大廈里的秘書工作。我想回梅奧去挖一個坑,下半輩子都叼根蘆葦稈躲到那坑里滲出的水中不出來。可是我沒有辭職,也沒有給他回信。那死法過于美麗了。
都柏林的日子孤單乏味。我住在拉格倫路邊上亞壁古道的公寓里。在那里,我的滿頭黑發(fā)慢慢不知去向。而十三年的時光也悄悄流逝,連秋日黃花都算不上了,它們一絲絲地都沉積到我的皮膚里了。我默默地看著圣殿酒吧區(qū)一個掃大街的人吹著歡快的口哨,就跟嘴里有只活躍的鳥兒似的。我注意到天邊的腳手架越來越多。都柏林也是個國際化大都市了。躲在里森大街某個門洞里的癮君子也學會了在直腸里藏可卡因。年輕的男孩都戴著棒球帽。運河上五顏六色的垃圾異常刺目。郵遞員會問我一個人寂不寂寞。一九八五年,我去了一趟托雷莫里諾斯湊了個熱鬧。我還看到幾個女孩子,大概就跟我當年差不多大,在小巷里被人糟蹋了。
可是我對男人卻沒有一點念頭。我買了個平底鍋,天天琢磨著怎么做出色香味俱全的飯菜,我還會倚靠在只有一根管子的電暖氣上寫點小詩。甚至有一次我都跟一個多尼戈爾郡的警察約會了。可是當他想撩起我的裙子時我一巴掌扇掉了他的眼鏡。工作時我必須穿一件帶絲帶的外套,還經(jīng)常被電話槽孔弄花指甲,可我郁悶得連工作都懶得換。我在音樂廳看到一位豎琴師在尼龍繩上彈出美麗的樂曲。有一次,恰好是見到姐姐裹著福克斯福德毯子跟那群無家可歸的人坐在一起整整兩年之后,我突發(fā)奇想要去尋找她。“布里吉德姐妹,”他們告訴我,“正在中美洲傳播上帝的福音。”我沒敢問他們要地址。我對中美洲的印象是那里的狗比她還瘦。
我們現(xiàn)在離開了大道,漆黑的夜色逐漸被東方日出渲染成血色。進入新罕布什爾州后,我們一路尋找著加油站。邁克爾從來不喜歡州際公路上的那些大加油站。他總?cè)バ┬℃?zhèn)上的私人加油站。這點他還是沒變。他還是那個他,敞開的牛津襯衫里,露出脖子上那串美洲獅牙齒的項鏈。因為我信任他,因為他還是執(zhí)著于簡單、真實的事物,所以我告訴他我覺得布里吉德病得很重。我對中美洲的認知很簡單,僅有的一知半解都來自報紙。她病了,我對他說,因為她在那些龍舌蘭植物里面心都碎了。她病了,因為那里的士兵不是拎著卡拉什尼科夫就是AK-47沖鋒槍,一路用槍托敲打著磚窯里發(fā)面的鐵桶。她病了,因為她看到了無數(shù)原以為只有愛爾蘭歷史上才有的慘劇。她病了,因為那里也有個瘦骨嶙峋的女孩想跟她一樣生活,卻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沒有奇跡。她病了,躺在長島的一家修道院醫(yī)務室里,那里的修女們不知道有沒有盡到自己的職責。不過,說老實話,她之所以生病,我覺得也是因為她知道我看到了她在那塊石頭上拋灑面包卻一聲也沒吭。
“你對自己太苛刻。”邁克爾說。
“我就是在拿針鉆石頭。”
“什么意思?”
“哦,行了,邁克爾,不要裝得跟我們還是二十一歲、這些年都白過了似的。”
“可也用不著哭喪著臉。”他說。
“哦,你不哭喪著臉?”
“我會盡量不去想那些事。”
“那比哭喪著臉還糟糕,邁克爾。”
“好了,”他說著伸手過來抓住了我的手,“你沒法改變過去。”
“是,我們改變不了,”我說,手上軟弱無力,“改變不了,對吧?”
出于對自己無名火的愧疚,我又跟他說起了我是怎么找到姐姐的地址的。這三天里我都說過無數(shù)次了。就在一個禮拜前,我決定回家去看看老爸,給他帶了一條少校牌香煙,我實在是找不到伍德拜因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觸動了我的神經(jīng),讓我想到去看他。那天在都柏林,另一個秘書嘮叨了一上午,因為她的牧羊犬在她最喜歡的地毯上吐了一攤,她都氣哭了,我猜,與其說是因為狗,還不如說是因為那條地毯。我獨自走到運河邊上,看著那些男孩們跳進水里,擊破那油油的水面。他們的勇氣深深震撼了我。于是我直接去了休斯敦車站買了張西去的車票。
當然,他已經(jīng)死了。那對買了我們舊平房的夫妻都已經(jīng)有了三個孩子了。他說他們在戈爾韋醫(yī)院見過我父親。那是在氧氣帳篷里,他當時還嚷著要來一口布什米爾酒和煙。醫(yī)生告訴他說這樣他會爆炸的,結(jié)果他說:“太好了,那給我來口煙吧。”那個問我是誰的丈夫其實知道我是誰,盡管我再也不指望他拿出什么金蓮花和香百合了。我當著他妻子的面說我是一個遠方表親。送我到門口時,他又悄悄告訴我說他聽說布里吉德生病了,現(xiàn)在住在“大蘋果”的一家修道院里。他說這話時就像是撕了自己的皮一樣,然后又鬼鬼祟祟地在我臉上親了一下。我厭惡地趕緊擦掉了。回到都柏林的家后,我打了一通電話,好不容易才找到邁克爾。他現(xiàn)在在魁北克當一個建筑包工頭。
“邁克爾,我要回美國去。我可以從倫敦飛到加拿大,這沒問題。”
“我會到蒙特利爾機場來接你。”
“你結(jié)婚了嗎?”我問。
“你拿我開涮呢?你呢?”
“你拿我開涮呢?”我笑了,“你能幫我這個忙嗎?”
“當然。”
一路上我們就沿著95號公路行駛。一連串的加油站、霓虹燈、汽車旅館、快餐店呼嘯而過。邁克爾跟我聊著另一個世界,跟這里完全不同的世界,那里的太陽落下又升起,升起再落下。圣昆丁監(jiān)獄留在他頭腦里的只有墻上的窗戶。他出來那天,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嫌大了兩號。他學會了翻筋斗,結(jié)果裝了個合成膝蓋。他坐上公車去了約塞米蒂國家公園,在那里當了一陣子導游。等到我不再給他寫信以后,他就駕著摩托,他把它叫做“燒大米”的摩托回,從加利福尼亞一直沖到了新墨西哥的蓋洛普。他爸媽把政府每月的支票都浪費在他們家屋后一條干枯的小溪里了。邁克爾就睡在一個堆滿雷鳥酒瓶的棚子里,破破爛爛的屋頂上還有一個洞,抬頭就能看見星星,它們都在默默地運行不息。他也默默地走自己的路,爬到紐約的腳手架上去忙活了。印第安的登山高手在那一行里供不應求,薪水不錯。
后來他碰到了個女孩。女孩帶他去了加拿大。他們一起去爬了東北森林里冰凍的瀑布。他跟那女孩不久就分手了,可是瀑布還在那兒。“也許,”他說,“等我們?nèi)タ笨说臅r候就可以套上背帶,蹬上靴子去爬。”我揉了揉自己的大腿說:“再說吧。”
又是一陣潮水般的霓虹涌過。
我們停車吃了頓飯。一位卡車司機出價十塊錢要邁克爾把美洲獅牙齒項鏈讓給他。邁克爾告訴他那是他家的傳家寶。然后他們用一種我——我當時穿著紅色的針織毛衣、灰色襯衫——聽不到的音量向他推銷一袋子藥丸。不過邁克爾婉拒了卡車司機,說他不開快車已經(jīng)很多年了,然后我們就走了。
第二天晚上,我們轟鳴著加入了紐約市的車流,朝村里開去。邁克爾已經(jīng)睡眼惺忪,累得不行了。車里扔滿了咖啡杯,衣服上的煙味久久不能散去。現(xiàn)在這個城市對我來說就跟其他城市一樣,都是一堆的人加一堆的車。顯然,切爾莎旅館已經(jīng)沒有我們的地兒了,也找不著迪倫,找不著比漢,找不著科恩,找不著那些我們耳熟能詳?shù)穆灭^了。轉(zhuǎn)悠的時候,街上一直回蕩著懷舊老歌。我們最后住在了布里克街上邁克爾的老友家里。我箱子里帶了兩件晚禮服。我最大膽的一件事就是一件也沒穿。邁克爾和他的朋友全睡在沙發(fā)上。我睡床上,卻怕死了那條床單。四只帶著警徽的紅嘴老鷹站在長滿紅衫的小溪旁,在斑斕的陽光里對著我嘰哇亂叫。一群男孩從沼澤那邊晃悠著過來了,個個都戴著褐色的花呢帽子,褲腳上夾著銀色的夾子,死盯著我。我父親點著了一盒煙在一個塑料盆里燒了。一個修女在周圍跑來跑去,肚子上長著一大團的面團。我的手上扎滿了松針,沒有清風來把我?guī)ё摺Q樦拇笸韧绿手VB爪子里抓著的花朵掉了下來。我輾轉(zhuǎn)反側(cè),大汗淋漓,把被子卷了好幾層還是睡不著。直到邁克爾最后過來親了我的眼瞼才睡著。
開車去長島的路上,我在街頭買了一束黃色水仙花。他跟我說黃水仙的含義是婚姻。我說這是送給一個修女的。他拉了一下帽子。“誰說得準呢,親愛的,”他說,“這年頭誰說得準啊。”
邁克爾開車時還是會時不時摸摸后腦勺的頭發(fā),時不時還會捏捏我的手臂說一切都會順利的。快車道上擠著一堆車。不過慢慢地,等車子一點點挪動,車流終于稀疏了下來。偶爾有大片的雪花被雨刷刮掉。我蜷成一團,聽著外面的海浪聲,記起一個叼著蘆稈躲在沼澤里、以此證明自己的男人。我現(xiàn)在年紀大了,也不用害怕了。我想著把那花的花瓣一片一片地扯下來。我們朝海邊開去。遠遠地,我看到海鷗在海浪上高高低低地叫著。
藍蠔修道院看起來像個學校。除了前面草坪上那個肩膀上落著一層雪花的圣母雕像外,這里看不出有什么神圣的氛圍。我們停了車。我讓邁克爾等著我。我從他的襯衫領子下翻出那串牙齒項鏈。這是我認識他以來第一次面紅耳赤地親他的嘴。“行了,”他說,“不用現(xiàn)在跟我多愁善感。也不要呆太久。魁北克的瀑布可是化得很快的。”
他把收音機的音量開到最大。我朝前門入口走去。門環(huán),搭扣,燕子,還有下面那些話只有詩人才寫得出:“我就是我的所作所為,來到這世上也就是為此。”我在厚實的木門上敲了半天,門才打開。
“什么事?”那位老修女問。她是愛爾蘭人,看那一臉的暗褐色皺紋就知道。
“我找布里吉德·奧德維爾。”
她看著我,打量著我的臉。“恕不待客,對不起。”她說,“布里吉德姐妹需要和平靜養(yǎng)。”她微笑著要關上門。
“我是她妹妹。”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門又開了,她看著我,眼睛斜著。
“真的?”
“對,”我笑道,“真的。”
“你想干什么?”她問。
“我想見他。求你了。”
她盯著我看了很久。“來吧,來吧,姑娘。”她接過黃水仙,摸了摸我的臉頰,“你的眼睛跟她的一樣。”
我走進走廊,那里像苔蘚一樣擠滿了老修女,都在提問。“她病得很重,”一個說,“她不會見任何人的。”給我開門的修女帶我擠出一條道。門口放著鮮花,墻上掛著畫,屋子里一股百合花香,大片的素白讓其他顏色都黯然失色。我坐在一把鐵椅子里,雙膝緊緊地靠在一起,我的手放在腹部,看著她們的臉,聽著她們低沉的嘮叨聲,沒有回應。一座圣母雕像盯著我們。我似乎又回到了十幾歲,穿著條修女的裙子。現(xiàn)在是冬天,打完愛爾蘭曲棍球,我在學校沖澡,有一兩個修女就站在旁邊,看著同學們和我清洗掉我們腿上的塵土。她們看到我大腿內(nèi)側(cè)的瘀傷,就給我講妓女收容所的事兒。現(xiàn)在我又從學校大門沖了出去。我窮兇極惡地往前狂奔著,裙子飛得老高。我看到她在那兒,坐在石頭上,吸吮著自己的手指。她拿蘆稈做了個十字架,這是她名字來源的圣徒的標記。邁克爾走過來,吸舔沙漠巖石上的露水。我父親往火上加了些炭。太好了,那就給我來根煙吧。
“你跟我們來喝一杯嗎?她現(xiàn)在在睡覺。”還是那個給我開門的老修女說。
“謝謝你,姐妹。”
“你看上去臉色不好,親愛的。”
“我走了很遠的路。”
喝茶吃點心的時候,這些女人的態(tài)度開始好轉(zhuǎn)了。她們吃東西時的嘎吱嘎吱聲和笑容讓我很是意外。她們打聽她的往事。“布里吉德,她們說,多好的人啊。她一直就這樣嗎?圣靈附體?”
有兩個修女前幾年一直跟她在一起。她們告訴我,她一直呆在薩爾瓦多一個咖啡種植園外面的修道院里。前不久的一天,有三個修女遭到了槍擊,其中一個差點喪命。于是布里吉德就溜出去幾個小時,到山里為她們的康復祈禱。三天后人們才找到她,她被扔在一塊大石頭上。當我問到指甲的事時,她們都很詫異。“沒有啊,”她們說,“她的指甲好好的啊。是因為缺乏食物才把她弄成那樣的。”人們找了五個農(nóng)民才把她從山上抬了下來。她在當?shù)厝酥锌诒芎谩K?jīng)常拿食物到那些土坯房子里去,而且那些人很感激她去的時候還把食物藏在衣襟里,這樣他們就不用因為接受施舍而不好意思了。她在圣薩爾瓦多的醫(yī)院里住了幾個星期,一直打著點滴,然后又被轉(zhuǎn)到長島來接受康復治療了。她從來沒提過自己的兄弟姐妹,可是她卻經(jīng)常收到愛爾蘭的來信。而且,在中美洲時她干過的最奇怪的一件事是,她嘴里含了塊卵石,從薩拉戈薩海直到了這里。她學會了跳舞。她在當?shù)亟烫檬テ靼卜攀业暮竺骛B(yǎng)了四只小豬。她還教當?shù)厝嗽趺磩兺米悠ぁD莻€小卵石把她的牙齒崩掉了一小塊。她還開始穿一些色彩很奇怪的襪子。
我開始偷笑。
“每個人,”一個修女帶著西班牙口音說,“都允許有點瘋狂,哪怕是個修女。我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對的。”
"不,不,不,這沒有錯。我是想自己的事。”
“那里的確很冷的,你知道吧。”她答道。
這時有人開始說起自己燒花豆的事兒,還有那些豬從豬圈里跑出去的事兒,以及兔子跑掉的事兒。還有一名修女說她有一次在神龕前從衣服里掉出一塊蛋糕來,另一位從威爾士來的神父說上帝把他唯一的一塊面包都拿出來了。不過那個神父還是原諒了這出鬧劇,因為它也不算褻瀆,只是有點滑稽。這時園丁走了進來。他是個斯萊戈人,說:“我在屠夫的刀上看到的油脂都比你姐姐身上的多。”我把葡萄干放在碟子邊上,還是笑。
“我能見她了嗎?”我說,轉(zhuǎn)頭看著那個給我開門的修女,“我真的需要見她。我還有個朋友在外面等著。我一會兒還要走。”
修女轉(zhuǎn)身進了廚房。我等著。這時我想起了一塊泥炭,還有它包含的歷史涵義。我真該給我姐姐帶一抔泥土過來的,或者一塊石頭,或者別的什么東西。
一位老修女,帶著非洲口音哼起調(diào)子,從廚房里端來了一塊吐司面包和一杯水。她還在白碟子上加了一團蘸醬,“為了招待客人。”她沖我眨眨眼,示意我跟她走。我覺得大家都在看著我,離開飯廳的時候身后傳來一陣嗡嗡的談話聲。她帶著我上了樓梯,經(jīng)過一個蒼白、怪異的雕像,然后又穿過一個長長的整潔的走廊,到了一扇貼著羅梅羅大主教照片的門前。我站住了。我屏住了呼吸。一塊泥炭,一塊石頭,什么都行啊。
“進去吧,孩子。”那位修女捏了捏我的手,“你都發(fā)抖了。”
“謝謝。”我說。我站在門口,慢慢打開門。“布里吉德?”床上一團糟,就像剛剛被翻過。“布里吉德,是我。謝昂娜。”
沒有回音。只是床單稍微動了一下,還有點活著的跡象。我走過去。她的眼睛睜著,可是卻一點都看不到她的魂兒。她花白的頭發(fā)亂成一團,臉上的皺紋很深。年紀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臉頰上。我很生氣。我摘下了房間里的圣心照片,反著扣在了地上,因為它把房間里弄得紅通通的。她的嘴巴蠕動著,嘴角流出少量唾沫。終于,我見到她了。我再次凝視著她的眼睛。這是自從小時候以來我第一次這么看她。有些酸楚,也許程度很深。“我只是想找個中間的立場。”我說。然后我意識到我不知道在跟誰說,把那幅照片又掛回到墻上。
我坐在床邊,摸著她灰白的頭發(fā)。“跟我說句話。”我說。她微微轉(zhuǎn)了轉(zhuǎn)頭。地板上碟子里的面包慢慢涼了。我喂給她吃,也不知道她有沒有認出我來,可是我感覺她認出來了。我都不敢把手放在她身上,生怕摸到骨頭。她不想被人喂,嘶嘶地用干裂的嘴唇把面包吐出來。她在我的手邊閉上了嘴,可是我毫不費力就把它給掰開了。她的牙齒脆得就像石灰石一樣。我把面包放到她的舌頭上。每次都等它慢慢濕潤直到最后化開,然后再喂點水沖下去。我想說點什么,可又說不出來,于是我就哼了一首霍依基·卡邁克爾的調(diào)子給她,不過她沒聽出來。要是想把她扶起來的話,估計會發(fā)現(xiàn)手里只是一抔塵土。我的手這時又動了起來,做出一個動感的形狀,對我自己說話呢。
我想弄清楚床單下到底是不是她。“跟我說話。”她扭轉(zhuǎn)頭去,翻了個身。我站起來看了一下整個房間。除了床上這一團,其他地方也都亂七八糟的。地上有個空的夜壺。窗戶旁邊有些盛開的菊花。一只裝著蘸醬的白碟子。盤子邊緣那個已故的大主教正往盤子里看呢。
“就說一個字,”我說,“哪怕就說一個字。”
從白色的走廊里飄來一些聲音。我神經(jīng)似的走到抽屜和碗櫥旁邊,看看里面有沒有什么東西能彌補我的不確定。我把抽屜拉了出來,把所有的東西倒在地上。里面亂七八糟的我看不懂。有一本《圣經(jīng)》。幾條疊得很整齊的褲子。秋衣。一疊皮筋扎著的信。若干個發(fā)卡。一本夾著收集的郵票的《凱爾斯經(jīng)》。信件我不想去讀。還有一幅男人播種的畫,筆法很稚氣。我們爸媽的一張照片,是很久以前的,他們一起站在尼爾森紀念碑前。爸爸夾著根雪茄,媽媽帽子上還掛著絲網(wǎng)。還有份等著最近大選消息的報紙。一個瑪雅人的玩偶。我盤腿坐在地上,對于另外一個人的生活非常失望。我沒有找到自己要找的東西。
我又挪到床尾去。她的腳已經(jīng)發(fā)青了。我開始慢慢搓揉它們。我記得我們小時候,很小的時候,什么都不懂的時候,站在豐收的田地里,把金鳳花捧到對方的下巴邊上。我想看看她的腳能告訴我一些什么。按摩了一會兒,我覺得我看到她歪過頭來笑了一下,可是又不是很確定。我不知道為什么,我竟然想把她的腳放進嘴里。這似乎很曖昧,可是我就想這么干,也不怕被別人誤會。“聽著知更鳥的歌聲,躺在慢悠悠的水面上,那河水載著我們緩緩漂移,只看到藍天高高在上,人人都沐浴著愛,和我一起漂在慢悠悠的河上。”當我俯身親她的臉的時候,她含糊地咕噥了一句,下巴上蹦出一點唾沫星子,真的是形容枯槁。
我走到窗戶邊。遠處,在停車場上,我看見了邁克爾。他頭向前趴在方向盤上睡著呢。兩位修女從乘客座那邊的窗戶看著他,很是好奇,手里面還端著一杯茶和點心。我終于回過神來。我看著他,回想起這幾天來的經(jīng)歷。那似乎逝去已久的情感現(xiàn)在又鮮活起來。我知道,在那里和這里之間隔著一片海洋,中間海浪滔滔。我看著他。那些美洲獅牙齒圍在他的脖子上。我想要輛自行車,籃子里裝著紅杉苗。我會騎著它暴風驟雨般地穿過一片積水地帶。我會留下來。我知道。等到她康復了,我就會到魁北克去爬山。可是我得先做完手上的事。
我笑了,離開窗戶邊,俯身靠向布里吉德,悄聲問:“姐姐,你把我的黃襪子都放哪兒啦?”
本文選自:野渡V微信公眾號;出自科倫·麥凱恩的《垂釣黑河上》(Fishing the Sloe-Black River),人民文學出版社,翻譯:晏向陽 Xiangyang Y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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