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元年的霜晨，紫宸宮偏殿的鎏金銅鶴香爐還浮著殘煙。當侍女綠萼掀起云母屏風時，一聲悶叫卡在喉嚨里 —— 四張紫檀木榻上，昨夜被太平公主寵幸的四名男寵橫陳如蠟像，面色青灰如被霜打的茄子，七竅竟凝著暗紅血珠。

殿內熏香混著若有似無的腥氣，鎏金燭臺上的蠟燭燒出歪斜的淚，映著墻上《洛神賦》圖軸的飛仙衣袂，竟似在詭譎晃動。綠萼抖著指尖去探鼻息，那冰涼觸感讓她癱軟在地，玉簪子掉在青磚上，脆響驚飛了檐角銅鈴。

“別聲張！” 管事嬤嬤撲過來捂住她的嘴，渾濁的眼盯著男寵腕間未褪的玉扳指 —— 那是昨日太平公主親賜的物件，此刻卻像鎖住魂魄的鐐銬。宮墻之外，晨鐘正撞響第九下，而偏殿里的秘密，已隨著死人的體溫漸漸冷透。

誰能想到，此刻以狠戾聞名的太平公主，曾是含著金湯匙的玉階嬌女。

咸亨二年，她生于蓬萊宮的梨樹下，武則天抱著襁褓中的她對李治笑道：“這丫頭的眼睛，倒像極了朕未入宮時的模樣?！?那時的她叫李令月，在父母膝下聽著《霓裳羽衣曲》長大，案頭擺著西域進貢的琉璃筆洗，指尖常沾著吳道子親授的丹青墨色。

十六歲嫁與薛紹那日，朱雀大街的燭火照亮半城夜空。她坐在掛著珍珠簾的喜轎里，蓋頭下的臉頰比石榴花還艷。薛紹掀開蓋頭時，她看見他腰間蹀躞帶上懸著的雙魚符 —— 那是他們私定終身時，她用暖玉刻下的信物?；楹笕辏麄冊陂L安宅邸種滿石榴樹，她會踩著凳子為他摘最新鮮的果子，裙擺掃過青石板，驚起一地碎陽。

直到垂拱四年，薛紹兄長參與謀逆的消息傳來。武則天坐在萬象神宮的龍椅上，將奏折摔在她面前：“李家的逆種，留著便是禍根?！?她跪在冰冷的白玉階上，發髻散亂，哀求母親饒過薛紹?？赡堑?“杖一百，餓死于獄” 的旨意，終究像一把鈍刀，將她的少女時代凌遲殆盡。

改嫁武攸暨的那夜，太平公主看著銅鏡里自己臉上的胭脂。那胭脂是波斯商人帶來的蘇木所制，色如凝血，抹在臉上卻像戴了副精致的面具。武攸暨是個懦弱的男人，見了她總低著頭，連握她的手都要先在袖中擦去冷汗。

“公主今日用的香，似是南海龍涎？” 某次宴飲，他訥訥開口。她卻忽然笑起來，笑聲撞在水晶簾上，碎成刺耳的片羽：“武郎可知，這龍涎香要從鯨魚腸子里?。吭绞敲F的東西，越要經一番苦楚?！?/p>

從那時起，她開始豢養男寵。第一個男寵是賣胡餅的少年，生得唇紅齒白，她賜他金冠玉帶，卻在他說起想接鄉下母親來長安時，命人將他亂棍打死。后來又有過修書的書生、馴馬的武士，甚至西域來的樂師，他們像走馬燈般進了公主府，又悄無聲息地消失。下人都知道，公主殿里的紫檀木柜，總鎖著些見不得光的藥粉，而那些失寵的男寵，多半是嘗了這些 “甜頭”。

698 年那夜，她選中的四個男寵各有妙處：一個會模仿百鳥啼鳴，一個能在掌上跳胡旋舞，一個善解棋局，還有一個生著雙酷似薛紹的桃花眼。她讓他們穿著鮫綃衣侍宴，看他們為博她一笑而爭風吃醋，酒盞碰在玉案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像極了她心底早已支離破碎的聲響。

男寵的死，像一顆投入沸水的石子，在長安城里激起隱秘的漣漪。

有人說，是太平公主厭了他們，便讓巫醫下了西域奇毒 “牽機引”，此毒發作時人如傀儡，七竅流血而亡。也有人揣度，這是武則天的警示 —— 彼時女皇已察覺女兒權勢日盛，曾在朝會上指著太平公主的奏疏道：“女子弄權，終是禍端?！?/p>

更詭異的說法來自宮廷樂師：那夜他在偏殿外值夜，曾聽見里面傳來古怪的吟唱聲，似是梵語經文，又似詛咒。待他湊近，卻見殿內燭火突然齊滅，再亮時，便見太平公主獨立于窗前，衣袂翻飛如黑蝶，而榻上的男寵已沒了聲息。

真相或許藏在一份失傳的《則天實錄》殘卷里。據敦煌文獻記載，698 年前后，太平公主正與突厥使者密談，試圖通過聯姻鞏固勢力，而這四個男寵中，恰有兩人是突厥安插的細作。她或許早就洞悉一切，那場寵幸不過是引蛇出洞的局，用男寵的血，洗清自己與突厥的瓜葛。

景云元年的那場宮變，火光映紅了太極宮的琉璃瓦。太平公主站在玄武門上，看著李隆基的軍隊如潮水般涌入，她鬢邊的金步搖隨著身體輕顫。這個曾在母親陰影下求生的女子，終究走到了權力的巔峰，也走到了命運的懸崖。

賜死的白綾送到公主府時，她正對著銅鏡插一支玉簪。那玉簪是薛紹當年送的，簪頭雕著半朵未開的梨花。侍女哭著求她向李隆基求情，她卻忽然笑了，笑聲里帶著一絲釋然：“我母奪李唐天下，我助兄長復唐，又與侄子爭權…… 這一輩子，像極了一局下錯的棋?！?/p>

白綾繞上脖頸的剎那，她眼前閃過的，是十六歲那年的紅妝，是薛紹為她摘的石榴，是男寵們臨死前驚恐的眼。而長安城外的石榴樹，又在那年秋天結滿了果子，只是再也沒人踩著凳子去摘了。

太平公主的死，像一曲盛唐悲歌的休止符。史書上關于她的記載，多是 “沉敏多權略”“兇猾無比”，卻少有人提及那個在梨樹下畫畫的少女，那個在洞房花燭夜羞紅了臉的新婦。

當紫宸宮的血跡被歲月沖刷干凈，當男寵們的姓名已湮沒在塵埃里，唯有那座空空的公主府，還在訴說著一個女人被權力吞噬的一生?；蛟S那些離奇死亡的男寵，不過是她漫長悲劇里，幾粒微不足道的注腳 —— 在盛唐的華麗袍服下，總有鮮血浸透的針腳，繡著無人知曉的蒼涼與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