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畔的夜色總是來得特別早,當最后一縷夕陽沉入河底,兩岸的燈籠便一盞接一盞亮了起來。醉月樓前,金媽媽正搖著團扇招呼客人,她身上那件繡著牡丹的絳紫色綢衫在燈光下泛著油亮的光。
"哎喲,李老爺您可算來了!"金媽媽尖細的嗓音穿透嘈雜的人聲,"如眉姑娘等您多時了!"
樓上的雅間里,柳如眉正對鏡梳妝。銅鏡中的女子約莫二十出頭,眉如遠山,眼若秋水,只是那眼神太過清冷,與這煙花之地的脂粉氣格格不入。丫鬟小翠捧著首飾盒站在一旁,忍不住道:"姑娘今日怎么想起戴這支白玉簪了?"
柳如眉的手指在簪頭停留片刻,淡淡道:"故人送的。"
話音未落,樓下突然傳來一陣喧嘩。小翠探頭往窗外一看,驚得倒吸一口涼氣:"姑娘快看!是沈家的轎子!"
柳如眉的手微微一顫,玉簪在梳妝臺上敲出清脆的聲響。她走到窗前,只見八名壯漢抬著一頂鎏金轎子停在醉月樓門前,轎簾一掀,露出沈萬鈞那張不怒自威的臉。
"他怎么會來?"小翠的聲音有些發抖。
柳如眉的指甲不知不覺掐進了掌心。三個月前,就是這個人,用一紙契約將她從醉月樓帶進了沈府。也是這個人,讓她見識到了什么叫真正的富貴,什么叫真正的絕望。
三個月前的那天,柳如眉記得格外清楚。
那日她正在后院練琴,金媽媽慌慌張張跑進來,臉上的脂粉都花了:"如眉!快,沈老爺點名要聽你彈琴!"
柳如眉頭也不抬:"今日我身子不適。"
"哎喲我的小祖宗!"金媽媽急得直跺腳,"那可是沈萬鈞!江南首富!得罪了他,咱們醉月樓就別想開了!"
柳如眉這才抬起頭。她聽說過沈萬鈞,據說此人富可敵國,在朝中也有靠山,是跺跺腳整個江南都要震三震的人物。
前廳里,沈萬鈞正慢條斯理地品茶。他約莫四十出頭,一身靛藍色錦袍,腰間懸著的玉佩一看就是上好的和田玉。見柳如眉進來,他放下茶盞,目光如刀子般在她身上刮了一遍。
"果然名不虛傳。"沈萬鈞的聲音低沉渾厚,"聽說柳姑娘的琵琶堪稱秦淮一絕?"
柳如眉福了福身:"沈老爺過獎了。"
當她抱起琵琶時,沈萬鈞突然道:"我要聽《十面埋伏》。"
柳如眉的手指僵住了。這首曲子講述的是項羽被困垓下的故事,曲調激昂悲壯,極少有青樓女子會彈。她深吸一口氣,指尖在弦上輕輕一撥。
琴聲起初如涓涓細流,漸漸變得湍急,最后化作驚濤駭浪。柳如眉完全沉浸其中,仿佛看見千軍萬馬在眼前廝殺。最后一個音符落下時,她的額頭已經沁出細密的汗珠。
滿堂寂靜。沈萬鈞盯著她看了許久,突然拍案而起:"好!"他轉向金媽媽,"開個價吧。"
柳如眉心頭一緊。金媽媽搓著手,諂笑道:"沈老爺,如眉是清倌人,只賣藝不賣身的......"
沈萬鈞冷笑一聲,從袖中掏出一疊銀票拍在桌上:"這些夠不夠?"
金媽媽的眼睛頓時直了。柳如眉看著那疊銀票,突然開口:"沈老爺若真喜歡聽曲,不如雇我做琴師?"
沈萬鈞瞇起眼睛:"哦?"
"我有一紙契約,再攢五百兩就能贖身。"柳如眉直視著他的眼睛,"沈老爺若是肯借我這五百兩,我愿入府為琴師,直到還清為止。"
滿座嘩然。金媽媽急得直扯柳如眉的袖子,沈萬鈞卻大笑起來:"有意思!好,就依你!"
沈府的奢華遠超柳如眉的想象。
她住在西跨院的一個獨立小院里,有專門的丫鬟伺候,吃穿用度比醉月樓時好了不知多少倍。沈萬鈞每日都要聽她彈琴,有時是在書房,有時是在花園的涼亭里。
這一日,柳如眉正在涼亭調弦,沈萬鈞突然問道:"你為何要選《十面埋伏》?"
柳如眉的手指微微一頓:"沈老爺不是點名要聽這首嗎?"
"我是問你,"沈萬鈞湊近了些,"一個青樓女子,為何會彈這樣的曲子?"
柳如眉垂下眼睛:"小時候跟父親學的。"
"你父親是做什么的?"
"教書先生。"柳如眉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后來染病去世了。"
沈萬鈞盯著她看了許久,突然道:"從今日起,你不用記賬了。那五百兩,就當是我送你的。"
柳如眉猛地抬頭:"這怎么行?"
"怎么?"沈萬鈞似笑非笑,"嫌少?"
"不是......"柳如眉咬了咬唇,"我們明明說好的......"
沈萬鈞突然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柳如眉,你真以為我花這么多銀子,就為了聽你彈琴?"
柳如眉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那晚之后,柳如眉的日子變得難熬起來。
沈萬鈞開始送她各種貴重禮物——綾羅綢緞、金銀首飾、海外來的奇珍異寶。她一一退回,沈萬鈞的臉色就一天比一天難看。
這一日,管家突然來傳話,說沈老爺請她去書房。柳如眉一進門就看見桌上擺著一架古琴,琴身通體漆黑,琴弦在陽光下泛著淡淡的金光。
"焦尾琴?"柳如眉驚呼出聲。
沈萬鈞得意地笑了:"識貨。這可是前朝宮廷御用的珍品,我花了三千兩黃金才弄到手。"
柳如眉的手指輕輕撫過琴身,眼中閃過一絲癡迷。沈萬鈞趁機握住她的手:"喜歡嗎?送給你。"
柳如眉觸電般縮回手:"太貴重了,我不能要。"
沈萬鈞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柳如眉,你別不識抬舉!"
"沈老爺,"柳如眉直視著他的眼睛,"我們當初說好的,我只做琴師。"
"啪!"沈萬鈞一巴掌拍在桌上,"好!很好!我倒要看看,你能硬氣到幾時!"
從那天起,柳如眉的日子更難過了。
她的月錢被扣了,飯菜也變得簡單起來,連炭火供應都時有時無。小翠偷偷告訴她,沈老爺這是要逼她就范。
深秋的一個雨夜,柳如眉正在燈下看書,房門突然被推開。沈萬鈞渾身酒氣地闖了進來,眼睛紅得嚇人。
"沈老爺!"柳如眉慌忙起身,"您喝醉了......"
沈萬鈞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柳如眉,我最后問你一次,從不從我?"
柳如眉的手腕被捏得生疼,但她倔強地仰起臉:"不。"
沈萬鈞怒極反笑:"好!那你就別怪我無情!"他朝門外吼道,"來人!把她關到柴房去!"
柴房里又冷又潮,柳如眉蜷縮在角落里,聽著外面的雨聲。她想起父親臨終前的話:"眉兒,記住,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突然,柴房的門被輕輕推開。一個瘦小的身影溜了進來,是小翠。
"姑娘!"小翠遞過一個包袱,"這里有干糧和一件厚衣裳。陸先生讓我告訴你,他一定會想辦法救你出去。"
"陸先生?"柳如眉愣住了。
"就是府上新來的教書先生啊。"小翠壓低聲音,"他聽說你被關起來,急得不得了。"
柳如眉這才想起,前些日子在花園里偶遇的那個青衫書生。當時她正在彈琴,那人駐足聽了許久,最后嘆道:"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三日后,柳如眉被放了出來。她臉色蒼白,腳步虛浮,但眼神依然倔強。
沈萬鈞坐在太師椅上,冷冷道:"想清楚了嗎?"
柳如眉平靜地看著他:"沈老爺,強扭的瓜不甜。"
"好!很好!"沈萬鈞怒極反笑,"來人,把陸子謙帶上來!"
兩個家丁押著一個青衫書生走了進來。柳如眉心頭一顫,正是那日在花園里遇到的男子。他的嘴角帶著血跡,顯然已經挨過打了。
"認識嗎?"沈萬鈞冷笑道,"你的相好?"
柳如眉又驚又怒:"沈老爺!陸先生只是府上的教書先生,與我素不相識,你為何要為難他?"
"素不相識?"沈萬鈞從袖中掏出一張紙,"那這是什么?"
柳如眉一看,竟是一首《鷓鴣天》,字跡清秀工整,正是她前幾日所作。詞中寫道:"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
"這是......"
"從他房里搜出來的!"沈萬鈞厲聲道,"來人,把這個偷東西的賊送官查辦!"
柳如眉終于明白過來,沈萬鈞這是要栽贓陷害!她猛地跪了下來:"沈老爺!求您高抬貴手!陸先生是無辜的!"
"哦?"沈萬鈞俯下身,"那你說,要怎么補償我?"
柳如眉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鮮血順著指縫滴落。她緩緩抬起頭,眼中閃著決絕的光:"沈萬鈞,你若敢動陸先生一根汗毛,我就一把火燒了你這沈府!"
滿堂嘩然。沈萬鈞臉色鐵青:"你敢威脅我?"
"不是威脅。"柳如眉站起身,一字一頓道,"是承諾。"
最終,沈萬鈞妥協了。
他放走了陸子謙,也給了柳如眉自由。臨行前,柳如眉去柴房取回了自己的包袱,里面除了幾件舊衣裳,就只有那支白玉簪。
沈府大門外,陸子謙正在等她。見柳如眉出來,他快步迎上前:"柳姑娘......"
柳如眉微微一笑:"陸先生,我們走吧。"
兩人沿著秦淮河慢慢走著,誰也沒有說話。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最終融在了一起。
河面上,一艘小船輕輕搖晃。船夫問道:"二位要去哪兒?"
陸子謙看向柳如眉,柳如眉輕聲道:"隨便去哪兒,只要離開這里就好。"
小船緩緩駛離岸邊,柳如眉回頭望去,沈府的朱紅大門在夕陽下顯得格外刺眼。她突然想起那日在醉月樓,沈萬鈞問她為何會彈《十面埋伏》。
其實她沒說實話。那首曲子,是父親教她彈的最后一首。父親說,這首曲子講的是氣節,是寧死不屈的骨氣。
小船轉過一個彎,沈府終于看不見了。柳如眉長舒一口氣,從袖中取出那支白玉簪,輕輕別在發間。
"很好看。"陸子謙輕聲道。
柳如眉笑了,這一次,她的眼中終于有了溫度。
很多年后,有人在杭州西湖邊看見一對夫婦。男子開了一家私塾,女子偶爾會彈琴給學生們聽。他們的日子過得清貧,但很幸福。
據說,每當有人出高價請那位夫人彈琴時,她總是笑著搖頭:"有些曲子,只彈給懂的人聽。"
而此時的沈府,早已不復當年的風光。沈萬鈞晚年性情越發暴戾,妻妾兒女都離他而去。有人看見他常常獨自坐在花園的涼亭里,對著空蕩蕩的石凳發呆。
坊間流傳,他臨終前一直念叨著一句話:"千金難買一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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