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繞“陌生化”這一時代癥候，著名人類學家項飆，攜手藝術家劉小東、犯罪研究者何襪皮、紀錄片導演李一凡、社區營造者劉悅來、動物園園長沈志軍等七位跨領域實踐者，展開了對當代社會人與人關系的深刻洞察與溫暖探索。

從“附近的消失”到“看見陌生人”，項飆及其對話者們如何回應我們無盡的孤獨與懸浮感？又如何指引我們重獲生活的質感與連接？他認為：“改變現狀，不能靠某個行動、某個抉擇，而必須對生活形成新的理解，從新的理解出發長出新的行為、新的關系、新的生活意味。”

《你好，陌生人》是學界、公共媒體、藝術界和社會面向大眾的一次思想工作嘗試。它通過對話方式，對生活中的存在性問題進行分析性的思考，探索和生活經驗直接相關的有分析能力的概念，讓分析變成公眾文化中的一部分。生活是可以分析和行動的。

希望這些來自藝術觀察、人類學研究、社區實驗和生命體悟的洞見，能為你穿透疏離迷霧、重拾生活意義點亮一盞燈。

一、透明，不透氣

1.意識到世界上有很多我不認識的人，而且這些人可能和我有關，這本身是一個現代現象。

2.德國社會學家齊美爾說，陌生人的一個重要特征是“今天來了明天不走”。所謂“明天不走”，我的解讀是，陌生人在當地的經濟和社會中找到他們的位置，但是卻無法在文化上、精神上、生活方式上與當地融合成一體。

3.作為陌生人，他們完全不處在社會之外，相反，他們是社會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我們討論陌生，總是因為它意味著某種關聯。

4.我們在今天討論陌生人，不僅是因為我們需要處理冷漠和自由、疏離和解放之間的關系，也是因為21世紀初的中國社會在經歷一個更具體的趨勢，即陌生人社會的進一步“陌生化”。

5.人們對陌生人的戒備和恐懼、好奇和關懷都變得稀薄，而“無感”是對陌生人的最大感受。

6.到最后，“陌生化”也意味著自己成了自己的陌生人。自己不能夠認得自己究竟是誰，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7.伴隨著陌生化趨勢的是有序化，即社會變得更安全、更可預測。這種高度有序的陌生化，呈現出“透明不透氣”的特征。

8.21世紀早期的中國社會變得越來越透明，或者更精確地說，越來越按照透明化的原則來組織，要把一切都變得一目了然、可以預測，盡量減少驚訝、奧妙和等待。

9.整個世界似乎就在我們的指尖，在屏幕上一切盡收眼底，但是頃刻間這個世界會變成一個黑屏。我們似乎掌握了可以鳥瞰世界的神器，但是好像總是站在生活的外面。

10.生活變得透明而不透氣，是和公共的抽象化聯系在一起的。透明顯然意味著公共——大家在這里一覽無余甚至無處遁形，但這個公共不是由無數個體通過互動搭建出來的，而是靠一個全面貫穿我們生活的第三方系統捏合而成的。

11.在社交媒體和平臺經濟時代，每個個體都可以直接參與到透明的公共中去，其間沒有間隔，沒有纏繞，也不需要中介和等待，但是大家的表達非常小心，因為在系統面前，每個人都是“裸人”。

12.在日益稀薄的生活里，無數的人在稠密地錄制，制造一個透明的世界。人生的意義似乎就在于按照那些寫在墻上、掛在空中的標語來克服自己那些不透明的經歷，變成人人認可的人。歸根到底，透明是社會組織的方式，是人們理解個人和社會關系的一個意象，從而也成為人們客觀的存在狀態。

13.“附近”是跟你真正有關系的事或人，你們之間的關系有實質的痕跡可尋。

14.事實上，和你經常發生關系的是快遞員，當然不是某一個快遞員，是快遞員這個群體，以及外賣員、樓下保安、經常去的某家早點鋪的人等等，這些人跟你很不一樣，但他們是你的“附近”，跟你的生活有實質性的交集，但很少被你看見。

15.很多人在努力忙著工作，但在購買式的勞動分配制度下，你看不見自己做的工作到底是怎么回事，看不見自己的努力，也看不見別人的努力，你甚至看都不想看，你的“附近”變得非常模糊。

二、認可和認得：作為陌生人的小鎮做題家

16.小鎮做題家是體系的自己人，他們一直受體系的高度認可，從體系里獲得保障，在城市里他們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外來人口，但是小鎮做題家卻覺得自己不是生活的主人。

17.小鎮做題家的自我陌生化，與其說是他們的特殊背景所致，不如說是他們長期背負的、要擺脫自己的背景的壓力使然。不是鄉村背景“不饒恕”他們，而是他們切斷鄉村背景的努力奪去了他們的從容，使他們不再能有力地運用自己的“生活世界”提供的資源。

18.小鎮做題家的陌生感，反映了社會生活“透明不透氣”的特征。他們生活的透明性體現在，他們的成長軌跡和成績符合體系規定的標準和預期，被毫無懸念地認可。他們體會到的不透氣，體現在他們無法從容地表現個人的掙扎、猶豫和苦惱。他們獲得了“認可”，欠缺的是“認得”。

19.認可是系統根據既定的標準，評價一個人的成果，決定給予獎勵還是懲罰。認得，則是一個主體對另外一個主體的理解，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情緒、考慮、掙扎和歷史的看見，它不涉及考驗、判斷和獎懲。認可是單向的，是系統對個體的判斷，追求認可的個體無法對系統產生影響。而認得是雙向的。認得必須通過雙向的交流來實現；認得給人們帶來的尊嚴感，不來自表揚和獎勵，而來自交流過程的真誠性。

20.認得的“得”，不僅是指對別人有新的理解，也是指自己對自己有新的心得。我們對別人的認得、別人對我們的認得、我們對自己的認得，是渾然一體的。一個人如果只有光鮮透明的成績，而沒有可以述說的經歷，那他不能被認得，也很難認得別人。

21.在長年追求認可的過程中，自己變成自己要動員和控制的對象，要壓抑自己各種和學業無關的沖動，自己不再認得自己的自然感受，自己成為自己的陌生人。

三、反向共情

22.在今天的中國，人和人互相陌生化，不是因為覺得別人和自己太不一樣，無法理解對方，而可能是相反的，覺得大家和自己太像了。既然大家都差不多，我們就失去了好奇心，沒有興趣去了解別人。但是，“大家都一樣”的想象也會導致陌生化。一個人感到孤獨，可能是因為你找不到和你相似的人，但也可能是因為當你放眼望去，到處都是和你相似的人。生命的意義和歸宿都已經被定義好了，大家都是對彼此的復制。無可言說，不需要言說。所以我稱之為“反向共情”。

23.功利化假設在一定意義上也是一個自我保護機制。它把生活里那些情感上的復雜、細微、不能功利化的內容盡量剔除，世界從而變得簡單而透明，思考因此快速而絲滑，單一的邏輯可以解釋所有的事情。

四、不能安生的陌生人，如何安生式地思考？

24.“你好，陌生人”，我們說這句話，并不意味著我們認為自己是本地人，是已經找到安身立命之所的人。但是，要細致地分析“我是陌生人”這樣的主體性位置，反思陌生化的狀態，又不能夠以一種陌生人、局外人的方式來思考。我們需要的可能是一種“安生式”的思考。

25.安生式的思考是基于這樣的意識：改變現狀，不能靠某個行動、某個抉擇，而必須對生活形成新的理解，從新的理解出發長出新的行為、新的關系、新的生活意味。

26.安生式的思考是開放的，需要不斷地在不同的經驗和想法間來回往復，不斷糾正自己。這種思考的目的不在得出結論，甚至沒有明確的方向，但是它的每一步，都力圖給經驗更豐富的意義，要讓自己的想法更加接地氣。

27.看人不是看相，看的是內在的生活感。

28.生活跟活著不一樣。生活意味著你有意識地、相對自主地活著，你有一定的選擇。但是今天很多年輕人是假裝在生活，只是簡單地活著，非常累地活著。

29.今天的社會輿論觀點存在各種各樣的撕裂、焦灼和思路混沌。出現這種現象的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我們缺乏生活。我們的思考、情感上的波動，都不是通過對日常經驗認真地觀察反思而形成的。很多情緒的表達和理念都是直接由外部環境灌輸給我們的，我們被它推著走。所以如果喪失了生活感，喪失了對周邊、對自己經驗的觀察和體會，就喪失了有機的、扎實的思考。

五、現在的人，生活樣式下面沒有生活

30.誠懇，其實就是一種努力。誠懇就意味著有一種艱難在里頭。

31.我們現在的生活太方便了，而方便是去誠懇化的。方便是你不需要做各種努力，那么方便到最后也會導致野蠻。一切東西都不用交流，不需要對自己矯正就可以達成，就成了野蠻。

32.看身體，其實他是看一個生活積淀出來的人。他不是看當時當刻的那個人，他要看的是一個有很強的歷史感的、有生活經驗積淀的、具有一定穩定性的那個人。所以他畫的是“人”，他畫的不是一個“像”。

33.年輕人講“酷”，我覺得這個詞很重要。酷就是有見識的酷，你沒見識，你的酷就是傻。所以，一個實踐者要有兩手準備，一是多跟有知識的人打交道，二是要酷一點，要多認識這個世界。

34.電商造就了一個很重要的文化，就是退貨主義。不喜歡可以無理由退貨，不用交流。在這個意義上，看似即刻的焦慮里有極強的自主性，但是放在一起就覺得生活是失控的狀態，完全被程序、被商業所掌握。所以這就有了上述兩重矛盾，第一重矛盾就是生活場景突然從溫室轉到了戰場，第二重是生活樣式下面沒有生活。

35.線上很多東西是包裝式的，而且它會把事情變得非常情緒化，觀點要非常強烈，要吸引眼球，還有各種各樣的表情包參與進來。它會給你造成一種印象，好像整個世界是非常撕裂的，有大量極端的觀點。而在線下交往的時候不可能遇到這種情況，因為你看到了那個人，他站在你面前，開始講話，人與人的交流完全是另外一種狀態。線上不是人和人的交流，而是觀點和觀點的打架。

36.每天發生那么多事情，包括怎么看一個陌生人，我們對于自己的生活應該能夠形成一套解釋。我覺得最重要的是先不要分析，不要看有什么意義。生活最大的意義就是大部分時間是沒有意義的，意義有的時候是靠很長時間的積淀形成的，經由各種各樣的原因，最終會顯出一種結果，那個結果，你可以認為它有意義。但現在要給它賦予意義，會擾亂你對它的理解。

37.日常生活中，很多年輕的朋友對生活的理解沒有質感，但他能說很多。沒有質感，有時候說起來反而容易，因為他的邏輯鏈可以推演得很長，有很多框架。但是質感必須是經營式的，你看到它錯綜復雜地互相關聯，不能夠被繞昏了，需要有權重，有一種比較直觀的判斷，做出這個直觀判斷就是靠多看。所以要多看陌生人，多想自己，少做分析，多做敘述，把事情理清楚。我覺得好的知識可能到最后反映在文字上就是敘述，反映在影像上就是一個記錄。

38.我們人類用范疇來描述世界的時候，是把世界打包的，打包不僅僅是一個信息整理的過程，而且要建立一種意義上的秩序

39.在當今的社會環境下，很多觀點是撕裂的，對于很多社會性議題，越談觀點越分裂。

40.其實有時候我們對一件事情的感知，來自陌生人的轉述比自己的直接感知更有趣。在現代社會，這種轉述往往被認為是謠言的來源，大家都有一種對謠言的恐懼，極度不信任，其實這是很有傷害性的，陌生人之間的口口相傳本來是非常美好的。

41.陌生人其實都是陌生化的結果。有些人老見面，但永遠是陌生人。我們刻意地不靠近，每一次都是一次性地看見，相當于做了一個套子，沒有把它打開，沒有真正把注意力投射在這個人身上。

42.病了，才能看到完整的自己。在醫院，她有了空隙。這空隙意味著什么？通過所謂“病”這個特殊的、劇烈的身體和認知上的危機，看到了自己存在方式內部的斷裂。在醫院，自己和主流日常社會也有了間隙，可以填補這些內部的斷裂。當看到斷裂，她的認知和她的身體感應開始重新走到一起。處于常態時，在住院之前，身體有病，你的意識一直告訴你要盡快克服，你要做得更好。到了醫院，變得放松了，可以打開了，看到了別人。

43.年輕人“玻璃心”，是一件好事情。我這個年紀的人常常說年輕人“玻璃心”、很脆弱。現在的年輕人內心情感的敏感程度是比我這一代人在二三十歲的時候要高的。但我覺得，年輕人“玻璃心”是一件好事情。為什么？與“玻璃心”相對的是“鋼鐵心”，我們知道“鋼鐵心”是怎么煉成的。“鋼鐵心”煉成的代價實在太高了，不僅自己要付出代價，而且這種代價可能是跨代的。新一代呈現“玻璃心”，至少說明他們對各種各樣的事情敏感。他們可能不能夠很好地去分析，或者說不能夠很好地去排遣、去面對，但是他不愿意一股腦兒地把情緒打壓下去，重新把自己煉成“鋼鐵心”。

六、重建附近，“把手”很重要

44.城市的密度越高，自然性往往越稀缺。

45.城市中的許多東西都是人工的了，所以自然很重要。

46.大家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彼此都不認識，通過共同來做一件事情，哪怕從找一棵植物、種一棵植物開始，有一個由頭，也可以感覺到你跟別人之間的關系。

47.一顆種子落在陽臺上長出一棵草，這棵草是陌生的，會給我們帶來驚訝和喜悅。而如果鄰居是一個新搬來的陌生人，會讓你緊張，感覺有隔膜，要先遠距離地關注他。

48.當很多設計的最終使用者開始出現的時候，在使用當中碰到一些問題，有人會去直接改變空間的使用方式。

49.在鐵籠子里面生活可以很方便，但你要去改變生活方式，要想在這樣的水泥地里長出東西是很難的。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就得另辟蹊徑，找到一個把手。這個把手要非常容易啟動，一啟動大家就愿意進來。

50.小項目像毛細血管一樣，它滲透在這些犄角旮旯，靠近小區，靠近我們工作生活的小空間當中，所以它和人的關系其實更加密切

51.每個小區都會有一些居民自己在建一些花園。他們可能本來就喜歡種花，他們種植技術的溢出，有時還有愛心的溢出，是看得見的，這也讓他們感到滿足。

52.我對我的附近是有照顧責任的。

53.一顆種子種下去，它先長，長出來之后自己就會形成一個生態。竹子的根會在土地下延伸，不是到處亂爬，它會找縫，在縫里頭就形成了一個小生態。這也是“附近”概念里比較重要的一個層面，大家要找縫，不能夠覺得自己就在一個鐵桶里面。

54.它不僅是一塊地，對生活在那里的人來講，最重要的公共性其實是景觀，居民打開窗戶以后看到的是什么，到樓下之后看到的是什么，都是很強的公共性，而且是任何人逃脫不掉的。

55.年輕人對周邊、對附近的注意力沒有了。東西都是從網上買，一切東西都是抽象的，不會看植物究竟是怎么長的，不同季節是什么樣，什么時候有什么鳥來，等等。他們很容易對周邊、對生活處于一種無意識的狀態，注意力出現的時候又都是負面注意力，比如覺得不高興了，覺得哪里有臭味。負面的注意力沒有持續力，它讓你感到無法忍耐，想趕快逃離，但是我們需要持續的注意力。

56.現代的年輕人，他們面臨的很多東西其實都已經是確定的了，但是植物的生長是不確定的。

57.不要因為你在地面上看不到，就認為它已經沒有了。

58.我們可能要去找到這樣一種規律，慢慢地讓更多的可能性從邊界出發，逐漸地滲透。就像竹子的根或者藤蔓系統一樣，慢慢地沿著脈絡去生長，形成一個網絡。這樣就有若干的小變成了大，這個大就不再是空的了，就跟我們每個人都產生了關聯。

59.你每天走在路上，不會去想地為什么每天都是干凈的。但是植物本身的生長讓你能夠看見“維持”，這種維持變得可見了。

60.城市這樣的人造物的一個重大功能，用現在大家用得很多的一個詞來講是“折疊”，折疊之后，非常重要的一批人的存在、人的勞動看不見了。

61.折疊是把人勞動的痕跡消除掉，只要結果，勞動過程是隱蔽的，但你建造花園，就能夠看到自己展開的過程。這些花不可能明天就開，也不一定能開，也許會死掉，但是這個過程本身在那里。

62.一個東西的存在，需要名字和意義。

63.大”總是由各種各樣的“小”疊加起來的。“大”是概念性的，真實的每一天，必然是從“小”開始的

64.社會修復需要我們找一些把手，找一些啟動點，動物就是一個很好的啟動點。對這個啟動點要有一種尊重，有一種注意力，尊重就代表著我們需要對它持續注意，尊重它有自己的需求。這種持續性關注，作為一種看生活、看人的方式，也是需要學習的。

65.我們不斷地去感染著社會，讓社會感覺到動物園是一個生命與生命對話的地方。不僅僅是我們飼養員去照顧野生動物，去和它們對話，還有我們的社會公眾。我們只有用一種很好的溝通方式，才會打破不同生命群體之間溝通交流的壁壘，讓相互之間更加了解、更加尊重，相處得更加和諧、更加快樂。

66.“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這不僅僅適用于人，其實萬物皆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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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陌生人》

項飆 等 著

中信出版集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