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后的雨來得綿密。酉時三刻,陳默牽著羊群往回走,蓑衣擋不住斜飛的雨絲,額發濕噠噠貼在眉骨上。他是張家莊的羊倌,爹娘走得早,守著幾間土坯房和二十只山羊過活。
走到青石橋下,雨勢忽然大了。陳默低頭趕羊,聽見河水里有撲騰聲。抬眼望去,上游蘆葦叢旁,竟有個婦人在洗澡。
那婦人背對著他,烏發如墨浸在水里,腰肢細得像剛抽芽的柳。雨珠順著她背脊滾落,砸在河面上開出小漣漪。陳默心跳漏了一拍,想轉身躲開,腳卻像釘在泥里。
他見過村里的小媳婦,沒一個有這般模樣。雨水模糊了視線,他只覺得那婦人周身籠著層淡霧,連浸在水里的腳踝都透著瑩潤的白。羊群“咩咩”叫著蹭他褲腿,他才驚覺自己看了許久。
正想悄悄退開,婦人忽然回過身。陳默嚇得屏住呼吸,只見她面容姣好,眼尾微微上挑,唇角含著抹似笑非笑的意。雨水打在她肩頭,她卻像不知冷,輕聲問:“小哥,可是迷了路?”
陳默臉頰發燙,結結巴巴道:“我……我趕羊回家。”他不敢直視她,盯著水面上漂著的落葉,手心里全是汗。
婦人輕笑起來,聲音像雨打芭蕉般清脆:“這天兒濕滑,不如到對岸草棚避避?”她抬手指向河灣處,那里果然有間破敗的草棚,半掩在柳樹后。
陳默遲疑著。張家莊的老人說過,野河多精怪,尤其雨天,莫要輕易搭話。可婦人眼里的笑意太真切,她裹著件藕荷色的紗衣,在雨里若隱若現,看得他心頭亂跳。
羊群突然躁動起來,幾只公羊朝著河心刨蹄子,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呼嚕聲。陳默這才注意到,河水明明渾濁,婦人周遭卻清澈見底,甚至能看見水底的鵝卵石。
“你看,羊兒都想去躲雨呢。”婦人說著,已從水里站起。紗衣濕透貼在身上,勾勒出玲瓏的曲線。陳默猛地轉頭,耳根紅得像火燒。
他聽見身后傳來涉水的聲音,接著是腳步聲。婦人走到他身邊,身上帶著股水草混著淡香的氣息。“小哥別怕,”她遞過一方干帕子,“擦擦臉吧,看你淋得像只落湯雞。”
帕子觸手溫潤,還帶著暖意。陳默鬼使神差地接過來,擦了把臉。等他再抬頭,婦人已走到青石橋上,回頭朝他招手:“快來呀,草棚里有柴火。”
羊群竟自己順著河岸往草棚走,陳默咬咬牙,牽著最后幾只羊跟了上去。草棚雖破,四角卻沒漏雨,墻角堆著些干柴。婦人不知何時生了堆火,正坐在火堆旁烤頭發。
火光映著她的臉,膚色白得近乎透明,眼波流轉間有種說不出的媚。陳默把羊群趕到棚角,遠遠坐著,雙手攥著草繩不敢松開。
“還沒問小哥姓名呢。”婦人撥弄著頭發,火苗“噼啪”響了聲,火星濺在她裙角,竟沒燒起來。
“我叫陳默,耳東陳,沉默的默。”他低著頭,盯著自己濕漉漉的草鞋。
“陳默……”婦人念了兩遍,笑意更深,“我叫阿蓮,蓮花的蓮。”她說話時,火堆里的木柴突然爆出個響,火星子濺到陳默手背上,燙得他一哆嗦。
阿蓮遞過個陶碗:“喝口熱湯吧,驅驅寒氣。”碗里是乳白的湯汁,飄著幾片嫩綠的菜葉,香氣直往鼻子里鉆。陳默早就餓了,可他想起村里老人的話,遲遲不敢接。
“怎么,嫌我煮得不好吃?”阿蓮故作委屈地扁扁嘴,“我一個人住河邊,難得有客人呢。”
陳默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心一軟就接了碗。湯汁入口甘甜,帶著股奇異的清香,喝下去渾身都暖了。他幾口喝完,才發現碗里的菜葉竟是從未見過的品種,葉片像小小的荷葉,邊緣泛著金光。
阿蓮接過空碗,指尖擦過他嘴角:“看你,喝得這么急。”陳默渾身一僵,感覺她指尖冰涼,不像凡人的體溫。他猛地站起身,往后退了兩步:“天不早了,我該回家了。”
阿蓮臉上的笑意淡了些,她走到門口,望著外面的雨:“雨這么大,山路不好走,不如在這兒歇一晚?”她轉過身,眼神變得幽深,“我一個人,也怪冷清的。”
陳默的心跳得像擂鼓,他看見阿蓮的影子投在草棚墻上,那影子的輪廓竟有些像……像條魚。他嚇得魂飛魄散,抓起門邊的羊鞭就往外跑。
“陳默!”阿蓮在身后喊他,聲音里帶著急切,“你等等!”
他頭也不回地沖進雨里,羊群受驚跟著亂跑。跑出沒多遠,他聽見身后傳來“撲通”一聲水響,像是有人跳進了河里。
回到家時,陳默渾身都濕透了,羊也跑散了幾只。他把剩下的羊趕進圈,縮在灶房里發抖。腦子里全是阿蓮的模樣,還有那像魚一樣的影子。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陳默惦記著跑散的羊,拿了根棍子去青石橋找。河邊靜悄悄的,草棚里空空如也,昨天的火堆連灰燼都沒留下。
他沿著河岸找了一圈,在蘆葦叢里發現了幾只羊,卻在泥地上看見一串奇怪的腳印。那腳印像人的腳印,卻在腳跟處多了個分叉,像是魚尾巴掃過的痕跡。
陳默越想越怕,拔腿就往村里跑。剛到村口,就撞見王大爺背著魚簍回來。王大爺是村里的老漁夫,看見陳默臉色蒼白,便問:“小子,咋了這是?見了鬼了?”
陳默猶豫了下,把昨天的事說了出來。王大爺聽完,臉色猛地變了,他一把抓住陳默的胳膊:“你是不是在青石橋下遇見的?那婦人是不是穿藕荷色衣服,眼尾上挑?”
陳默點點頭,王大爺倒吸一口涼氣:“那是河伯的小妾!前年村里李老三就是在雨天遇見她,后來就瘋了,見人就說水里有魚美人!”
陳默嚇得腿都軟了,王大爺接著說:“這河伯小妾專勾年輕男子,被她勾去的人,要么瘋要么傻。你小子還算走運,跑回來了!”
從那以后,陳默再也不敢去青石橋附近放羊。可他總是夢見阿蓮,夢見她在雨里對他笑,問他為什么不留下。他日漸消瘦,眼里總是沒精打采。
村里的人都說他中了邪,讓他去山神廟求符。陳默揣著香燭去了山神廟,剛燒完香,就看見供桌上放著一方藕荷色的帕子,正是那天阿蓮遞給他的那方。
他拿起帕子,上面還帶著淡淡的水草香。突然,廟門外刮進一陣風,把燭火吹得直晃。陳默聽見有人在他耳邊說:“陳默,我等你很久了。”
他猛地回頭,看見阿蓮站在廟門口,身上卻沒濕,依舊是那身藕荷色紗衣。她看著他,眼里帶著憂傷:“你就這么怕我?”
陳默握著帕子,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阿蓮走進來,香火的光映著她的臉,竟有些透明。“我不是要害你,”她輕聲說,“我只是太寂寞了。”
原來,阿蓮本是太湖里的鯉魚精,被河伯強搶來做小妾。河伯性情暴戾,她整日被困在水底宮殿里,只有雨天才能偷偷到河面上來。那天遇見陳默,見他老實本分,便動了凡心。
“我知道人妖殊途,”阿蓮嘆了口氣,“可我看見你,就不想再回那冷冰冰的水底了。”她伸出手,想摸陳默的臉,卻在碰到他皮膚時猛地縮回,指尖冒出幾縷白氣。
“你身上有陽氣,我靠近不得。”阿蓮眼里泛起淚光,“河伯發現我偷偷見你,已經罰我在水底關了三個月。”
陳默看著她難過的樣子,心里忽然不那么怕了。他想起阿蓮遞給他的熱湯,想起她帕子上的暖意,鼓起勇氣說:“那你……能不能不走?”
阿蓮搖搖頭:“我若不走,河伯會來村里作祟,到時候遭殃的是你和鄉親們。”她從袖中取出一顆珍珠,遞給陳默,“這是我的內丹,你收好。以后遇到難處,捏碎它,我會來幫你。”
說完,阿蓮的身影漸漸變得透明,像水汽一樣消散在空氣里。陳默握著珍珠,呆立在山神廟里,眼淚不知不覺流了下來。
從那以后,陳默再也沒見過阿蓮。但他常常去青石橋邊坐著,望著河水發呆。他把珍珠貼身放著,總覺得阿蓮還在身邊。
過了半年,張家莊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旱,田里的莊稼都枯死了,河水也快見底了。村里的老人說,這是河伯發怒了,要獻祭童男童女才能平息。
家家戶戶都人心惶惶,有人已經開始收拾東西準備逃難。陳默看著鄉親們愁苦的臉,想起了阿蓮的話。他摸了摸懷里的珍珠,毅然決定去河邊找河伯。
他來到青石橋下,河水淺得能看見河底的石頭。他拿出珍珠,用力捏碎。只聽“轟隆”一聲巨響,河水猛地漲了起來,阿蓮的身影從水中浮現,只是臉色蒼白,顯然受了傷。
“陳默,你怎么來了?”阿蓮焦急地說,“河伯就在附近,你快回去!”
話音剛落,水面上翻起巨浪,一個頭戴金冠、青面獠牙的怪物破水而出,正是河伯。他看見阿蓮和陳默在一起,氣得大吼:“好你個賤人!竟敢私通凡人!”
河伯舉起手中的巨斧,朝著陳默劈來。阿蓮猛地擋在陳默身前,用身體擋住了斧頭。鮮血從她嘴角流出,染紅了她的紗衣。
“阿蓮!”陳默驚叫著扶住她。
阿蓮虛弱地笑了笑:“別怕……”她轉頭對河伯說,“我跟你回去,你放過陳默,放過張家莊的百姓。”
河伯看著阿蓮,又看了看岸上圍觀的村民,冷哼一聲:“算你識相!”他抓住阿蓮的手腕,準備拖她下水。
就在這時,陳默看見阿蓮悄悄對他眨了眨眼。他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抓起身邊的一根長棍,用盡全身力氣朝著河伯的金冠砸去。
河伯沒想到陳默敢反抗,一時沒防備,金冠被砸落在地。失去金冠的河伯法力大減,阿蓮趁機掙脫他的手,從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刺向河伯的心口。
河伯發出一聲慘叫,身體漸漸縮小,最后變成了一條巨大的黑魚,翻著白肚漂在水面上。阿蓮也因為耗盡了法力,倒在陳默懷里。
“陳默……”她氣息微弱,“我不能再陪你了……”
陳默抱著她,眼淚滴在她臉上:“阿蓮,你別走!”
阿蓮笑了笑,指尖輕輕劃過他的臉頰,身體慢慢化作點點金光,消散在河水里。與此同時,天空中烏云密布,降下了甘霖。干涸的河床重新注滿了水,枯萎的莊稼也重新煥發生機。
村民們歡呼起來,他們知道是陳默和那位魚美人救了大家。從那以后,張家莊的人再也不害怕青石橋下的河水了,他們還在河邊建了座小廟,供奉著一位美麗的魚美人。
陳默終生未娶,他常常坐在青石橋上,望著河水,手里緊緊攥著一塊小小的、像魚鱗片一樣的玉石。那是阿蓮消散前留給他的唯一念想,在陽光下,總能看到一絲淡淡的藕荷色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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