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弗雷德·布倫德爾(Alfred Brendel,1931年1月5日-2025年6月17日)竭盡全力讓自己看似平常。身材高挑的他在與人見面時會彎腰躬背,努力接近其他人的身高。他的西服總是無法合身。他的領帶是深色的,沒有花紋。他唯一引人注目的配飾是一副黑框眼鏡,類似邁克爾·凱恩(Michael Caine)在《伊普克雷斯檔案》(The Ipcress File)中戴的那種——但此二人之間并無可比之處。凱恩身形靈活、氣場性感、言簡意賅,而布倫德爾走入房間時步態踉蹌,談吐漫無目的。
阿爾弗雷德·布倫德爾
出版商喬治·韋登菲爾德(George Weidenfeld)曾經鼓勵他寫本自傳。布倫德爾拒絕了。“我覺得自己沒什么意思。”他曾這么說。對住在漢普斯特德路兩邊的精神分析學家們而言,這種說法使這個人不僅僅是有趣而已。他們會說此人一定是在自我否認。我們這個時代最多產的鋼琴家就像一本有著七個封印的書,每個封印都完好無損。
他的童年輾轉于捷克、克羅地亞和奧地利各地。他曾穿過格拉茨的阿道夫·希特勒廣場去找鋼琴老師。他從未上過專業音樂學校。他在維也納也是個局外人,口音不太標準。他曾坦言,“我沒有根基,我很高興不需要任何土壤。”
1951年,一位不那么光明正大的制作人喬治·德·門德爾松-巴托爾迪(George de Mendelssohn-Bartholdy)請布倫德爾錄制了弗蘭茨·李斯特的《圣誕組曲》。緊隨而來的是在一家不起眼的美國唱片公司Vox-Turnabout發行的穆索爾斯基《圖畫展覽會》和巴拉基列夫《伊斯拉美》這些華麗的斯拉夫音樂。最終,他升級獲得了與維也納愛樂樂團錄制莫扎特協奏曲的機會,那時樂團使用“Pro Musica”這個假名來規避他們當時的合同限制。來自奧地利的全能指揮家赫伯特·馮·卡拉揚只與布倫德爾合作過一次——恩斯特·克熱內克的一部協奏曲,顯然對他不屑一顧,并拒絕邀請他去薩爾茨堡。
布倫德爾在Vox唱片公司深耕貝多芬,在那里錄制了32首奏鳴曲,還有一些變奏小曲兒——《天佑吾王》《統治吧,不列顛尼亞!》——只是玩笑性質的模仿。不知何故,他總能表現得既嚴肅得要死,又絲毫不正經。
1970年時,一場在倫敦伊麗莎白女王音樂廳舉行的貝多芬作品獨奏會改變了一切。第二天早上,三大唱片公司代表沖進酒店敲響了他的房門(過去我也見過這種情況,并不是啥好看的景象)。飛利浦唱片公司憑借一份錄制維也納作曲大師名作的計劃最終得標——海頓、莫扎特、貝多芬,尤其是舒伯特,其鋼琴成就一直被其他作品所掩蓋。他們想出了一個策略,將布倫德爾定位成一位值得聽眾信賴的鋼琴家,其準確性凌駕演奏者的自我。在布倫德爾的錄音中,每個音符都恰到好處,每個力度都與樂譜相符。他的演奏會座無虛席,觀眾們是為了學習知識,而不是娛樂。
布倫德爾演奏舒伯特的鋼琴奏鳴曲專輯封面
布倫德爾自述他獲得了“相當怪誕”的成功。美國人對此感到困惑:成功有什么不好?《紐約時報》為“無聊”塑造了新的同義詞,對鋼琴家極有發言權的哈羅德·勛伯格認為他“勤勉、死板,缺乏想象力”。布倫德爾曾說:“我對作曲家負責,尤其對作品負責。”
他在舞臺之外培養了一種古怪的智慧和親切的社交能力。有一次我跟他還有梅紐因夫婦共進晚餐,他嚴厲批評我登在《每日電訊報》上的一篇輕浮的文章,把鋼琴家分為書呆子或瘋子、知識分子或狂人。他怒氣沖沖地說:“你把我歸類成書呆子,而我顯然是個瘋子。”這又是自我否認嗎?
個人形象很重要。飛利浦唱片公司等布倫德爾批準最新的唱片封面照片,要等上幾周甚至幾個月,而這些照片看起來和他們之前出版的所有照片一模一樣。他的唱片封套的色彩是棕色上再加棕色,就像泥土一樣。你買布倫德爾的唱片是因為你真的需要,而不是因為它吸引你。
他做事一絲不茍,會在音樂會前花一上午來測試四架音色一模一樣的斯坦威鋼琴,但到演出結束后才承認自己選錯了。他偶爾會突然承認自己焦慮不安。我曾指出勃拉姆斯某部協奏曲中一個“困難”的樂段。“永遠別用那個詞,一旦我開始覺得它困難,我就再也彈不動這首曲子了。”他這么斥責我。
當他不坐在琴凳上的時候,他會去美術館、劇院、電影院,他對各種文化有著廣泛的興趣,渴望去認識各種文明。他在工作室里擺滿了非洲藝術品。他用英語講授歌德,還寫過一篇關于“迷人”的達達主義者的頗為旁征博引的論文,盡管達達主義者其實都是些狂人。他把來他家做客的流亡詩人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介紹給了漢普斯特德的鄰居、英國間諜小說家約翰·勒卡雷。為了健康他會去野外散步,回家的路上會再買一塊黏糊糊的蛋糕。像濟慈、柯勒律治和喬治·奧威爾一樣,衣擺飄揚的布倫德爾也是漢普斯特德的典型人物,然而他直到去世都一直保留著奧地利本色。
六十多歲時他就早早退休,顯然如釋重負。2008年圣誕節前一周,他在曾經上百次登臺的維也納金色大廳,最后一次面對觀眾合上了鍵盤蓋。他曾計劃寫下更多的詩歌和文章,總有年輕的音樂家渴望他分享一絲智慧,也總有聽眾渴望聽他講述他曾攀登的音樂高峰。
這段音樂旅程從巴赫一直延伸到阿班·貝爾格,是一條幾乎沒有岔路的直線。他厭惡柴可夫斯基和拉赫瑪尼諾夫,鄙視德彪西和拉威爾,只被肖邦吸引過一次。他的巔峰是阿諾德·勛伯格筆下狂暴的鋼琴協奏曲,他曾經錄制過四次,以及費盧西奧·布索尼那令人絞盡腦汁的《對位幻想曲》。
他將一種特殊的共鳴保留給舒曼——從鋼琴協奏曲到包括《童年情景》那樣的小品,盡管他本人拒絕回顧過往。阿爾弗雷德·布倫德爾小心翼翼回避危險的岸邊,羅伯特·舒曼曾在那里大膽漫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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