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咔、咔!”監獄的吵鬧聲中,或許有囚犯用手中的鑿子有節奏地敲打碎石,這是他們日常的勞役,也可能是在掩護越獄的同伴——盡管不常發生,但也曾有人成功逃獄。
他們的故事本應隨著這些聲音一同消散在夜色里。
在1995年,香港政府將域多利監獄、前中區警署和中央裁判司署一同列為古跡,并在香港賽馬會的支持下逐步完成活化、保育,最終形成“大館”這一文化藝術地標,至此,故事也被挖掘、展出,帶到公眾的面前。
大館的建筑模型
建筑、歷史、懸疑、想象…...香港是一個由神秘空間交錯形成的復雜地區,這里從來不乏都市傳說與類型命案,人們在具體的空間中構筑起自己對于香港的認知,而那些未曾涉足的空間,則給予了足夠的想象留白。
在NOWNESS Paper夏季刊“香港折疊”專題中,我們試圖走近這些空間、破除迷霧。這個過程就像拿起一把解剖刀,在切開香港不同時期的歷史和社會面后,懸疑的終點指向人們內心深層的共情和恐懼——殖民的管治,逼仄的生活,無根的飄零者。
在生與死、規訓與越軌、記憶與遺忘的縫隙間,香港浮現出另一面。這是第二篇,大館的域多利監獄。
策展人鐘妙芬在大館
NOWNESS在5月末前往香港拜訪,大館晴空萬里,館內人來人往,咖啡店和酒吧四處可見,游客們在古老的芒果樹下拍照留念。
大館文物事務主管鐘妙芬博士及其策展團隊將不同視角的聲音、記憶與藝術作品注入古跡,嘗試與當下重建聯系——當一座監獄變成展館,我們該如何面對它背后的復雜歷史?對鐘妙芬而言,歷史已經過去,人們需要的不僅是面對,更是理解其復雜性、帶著反思邁向未來。
大館并非單一建筑,而是由多棟建于不同時期、風格各異的建筑組成,這些建筑共同構成了警署、法庭和監獄這一整套權力機器。
整個建筑群坐落在香港的心臟地帶,如果從中環地鐵站出發,乘坐戶外扶手電梯系統便能抵達。一路上,兩側的窗外是高聳入云的寫字樓,電梯欄桿掛滿了近期文化活動的海報,入口左側是一座紅白相間的英式建筑,眼前的紅磚樓卻有著中式的瓦頂,透露出這里悠久且復雜的歷史。
大館建筑群
大館幾乎貫穿了香港整個現代史——19世紀40年代,香港開埠初期,這里被英國殖民政府選來興建監獄和法庭。隨著香港的快速發展,人口急劇上升、罪案數量增加,監獄擴張,警署也搬遷至此。
180多年來,這里經歷過戰爭和難民潮,也見證了殖民管治的結束:1997年香港回歸,9年后,域多利監獄正式關閉。
作為香港最早的監禁設施,域多利監獄曾經用來關押那些違反法律和秩序的人,包括一些底層華人。受審的人中有賊匪、殺人犯與拐賣人口者,也有街頭小販、醉酒水手、街童與乞丐——犯輕微罪行者通常可選擇罰款或監禁,但對于大多數被帶到裁判司面前的貧苦大眾來說,這種選擇只是一種假象,數萬人因無力支付罰款而鋃鐺入獄。
大館幾乎貫穿了香港整個現代史
殖民早期,“種族歧視在司法體系中十分普遍”——法律定義罪名,但審判卻是由人來完成。在殖民法治體系中,階層和種族都在影響刑罰的標準,法庭與監獄也絕非單純中立的空間,而是以建筑的語言樹立權威,固化管治下的不平等。
在英治時期的香港,域多利監獄對市民來說是一個陌生神秘的“禁地”,這不乏權力機構通過空間設計所營造出的氛圍。
現在這里已經是完全免費開放的公共空間。人們走上名為“大館里(Tai Kwun Lane)”的樓梯,穿過氣派的白色營房大樓,左手邊便是緊鄰的兩座紅磚監獄A倉和B倉,鞭刑、頸枷、腳鐐,乃至絞刑,種種刑罰方式都在B倉再現。
在域多利監獄的常設展覽中,受罰犯人的老照片和手銬的復制品被放入玻璃柜、陳列在原始的囚室里。囚室的空間不足5平方米,悶熱逼仄,待一會兒就讓人汗津津的,據說一間囚室往往要關押很多人。
在市民眼中,域多利監獄曾是個陌生神秘的“禁地”
B倉展館中,每間囚室都被改為獨立的展室,有的放映著紀錄片,有的留著囚犯的涂鴉,還有的鐵門緊鎖,透過鐵欄可以窺見高處的一扇小窗,那里透著灰白的光線。
展館各處都擺放著白底的展牌,其中一個寫道:監獄是個充斥哀愁的地方,這里讓我們深刻反思罪行,人性惡習與人性尊嚴。“我們要思考的,是怎么透過這些歷史去看現在和未來”,鐘妙芬說。
鐘妙芬說,自己不會修補磚塊,她的工作是通過策展讓觀眾真正走進這段歷史,與其建立聯系。
曾在海外博物館從事中國藝術展覽的她,將大館的工作視為一次“詮釋歷史和聯系大眾”的實踐:不是為了美化歷史,也不是控訴過去,而是忠實地呈現這段復雜的城市記憶。
策展團隊花費大量心力,采訪獄卒、囚犯、牧師及義工,借助紀錄片、訪談與投影裝置,強調“人”的在場,讓他們的真實聲音直接觸達觀眾。如今,監獄里的石墻是新粉刷過的,鐵欄桿也應該經過多次替換,獨特的牛眼窗則是原件,但真正令這個空間動人的,是人們在此留下的痕跡——涂鴉、詩句還有屏幕里低聲講述的他們的故事。
域多利監獄
在B倉的背后,樓梯盡頭旁,是另一座監獄D倉。它緊挨著監獄的操場,先后被用作囚室和醫療室,如今這里設有名為“創傷與療愈”的展覽。入口的鐵門是灰藍色的,進入后的走廊墻面是明黃色,在盡頭的一間囚室里,粗糙的墻壁上交替投影著許多女性囚犯的繪畫。
那些畫作有著孩子般笨拙的筆觸,滿是創口貼的心臟,交疊在一起的有著傷疤的手,還有滿紙的水滴,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它們伴隨著溫柔的音樂一一出現。一塊被塑料板保護起來的涂鴉里寫著:“爺爺,奶奶,我好想你啊”。
一位曾在監獄工作過的牧師在放映的紀錄片里說:“很多時候,是因為監獄的圍墻,讓我們不了解里面的世界。我們在外面生活,可能會以為里面的都是壞人,外面的是好人。”這也是鐘妙芬覺得非常有啟發性的一句話,而且,更重要的是,“其實我們要反思,世界是否真的就這樣被一道墻隔開了‘他們’和‘我們’。”
域多利監獄
活化保育后全新的大館不再只是呈現“囚犯”,而是一個個真實的個體。囚犯入獄是違背了法律,囚禁本身已是一種懲罰,刑期則是在給予他們改過自新的機會,而鐘妙芬說:“當他們重返社會的時候,社會應該如何給予他們支持,也是我們需要重新思考的問題。”
基于真實的個體經驗的展覽,將昔日域多利監獄從權威的身份中抽出,變成了一個傾聽被忽視的人的聲音的公共空間。它提醒人們面對歷史,同時也呼吁著同理心和社會對邊緣群體的支持。更何況,在很多時候,“我們”與“他們”之間,并沒有那么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墻。
2018年5月,在關閉了近10年后,大館正式向公眾開放——活化工程耗資超過38億港元,這是香港歷來規模最大、最復雜的文物活化工程之一。
如今,這片占地為13600平方米的古跡,矗立在寸土寸金的中環,蛻變成古跡及文化藝術中心。曾經喧嘩的“歷史之地”現在充滿了咖啡的香氣,孩子們在廣場上追逐嬉戲,人們在大葉榕和芒果樹下閑談,陽光倒是一如既往的毒辣。
D倉一旁是賽馬會藝方,它是國際知名的當代藝術展館,穿著時尚靚麗的年輕人常常在館內的旋轉樓梯上參觀、拍照,一不小心就會闖入他們的鏡頭中。館外的監獄操場上展覽著波蘭藝術家艾莉斯亞·夸德的《等候亭》,六座宛如囚室的玻璃磚結構與多個嵌有巨石的椅子零星排布,整個地方干凈整潔,并且安靜。
大館建筑
很難想象大館曾經是處決囚犯的地方,也很難想象,那曾回蕩在整個街區的可怕的哭喊和嘶吼聲,以及附近的居民曾如何對這個地方諱莫如深。如城市學者大衛·哈維所言,空間本質上是權力的產物。在城市空間的再利用過程中,始終存在一個根本問題:誰被歡迎進入?誰卻無聲地被排除?
今天大館里的,是游客、市民、學生和藝術作品,導覽信息詳盡、各色文化活動琳瑯滿目。展覽將歷史娓娓道來,讓許多曾經的囚犯在這里發聲;但與此同時,我們也應該意識到,那些未被拍攝、未能進入展廳、死去或者選擇沉默的人,他們的過去和記憶,如同從磚墻越獄而出的人,悄然消失在了歷史書頁中。
磚墻高低不一,磚塊各異,曾在不同的時期加固加高,仿佛是被不斷修訂、補寫的歷史本身,有些磚塊早已風化,如同有些記憶無法被復原追溯。古跡的文化遺產并不是屬于某一個時代或者某一個人的,鐘妙芬在訪談中強調:“它是我們每一個人和社區共同擁有的資產。”
大館建筑群示意圖
在未來,鐘妙芬和她的策展團隊正在籌備新的展廳。“時代已經改變了,最重要的是去研究,讓這里與社會更緊密地連接起來。”
如今,圍墻旁邊早已停止加固。大館有多個出口可以自由離開。外邊車水馬龍,車輛呼嘯而過,紅綠燈聲音滴滴不停,為視障人士提供便利,它們是這里嶄新的聲音——聲音在分秒中消逝,建筑抵御遺忘的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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