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十四載(755)二月,安祿山派了副將何千年來到長安,請求以番將三十二人代替漢將統兵。雖然唐帝國自開元天寶以來,在邊境地區啟用了諸多番將,但蕃將出身的節度使,如此明目張膽向朝廷“建議”用番將大規模取代漢將,卻是從未有過之事。故時任宰相韋見素、楊國忠皆極力反對,認為“祿山久有異志,今又有此請,其反明矣”。
蕃將對朝廷的向心力遠不如對安祿山的擁戴,這本是眾所周知之事。然而,唐玄宗李隆基的反應卻透露著糾結。據《新唐書·韋見素傳》,李隆基接到安祿山請求的第一反應是“許之”。當韋、楊二人為此事專程入宮時,李隆基見他們的第一句話就是“卿等有疑祿山意耶?”顯見知道他們要說什么,且不愿聽他們說。韋見素無奈,只好跪拜在地痛哭流涕陳述安祿山意欲謀反的種種征兆,可李隆基仍不為所動。韋、楊二人只好“以祿山表置帝前”,然后徑直離開皇宮,以示中書省無法奉詔。韋、楊走后,李隆基思慮良久,卻又讓宦官去給他們傳詔:“此姑忍,朕徐圖之。”意思是宰相們的意見皇帝其實也懂,但皇帝沒辦法。
這種糾結,很符合一位已做了四十余年皇帝、且年過七十之人的心境。上一年,戶部剛剛得出最新統計數據:唐帝國321郡1538縣,受朝廷掌控的人口已達5288萬有余,若再加上未統計到的浮逃之民,總人口大概率已超越7000萬。這意味著唐帝國已進入到空前的人口盛世。這是李隆基引以為豪的偉大成就,也是他最不愿被破壞的偉大成就。所以,他雖然清楚安祿山的尾大不掉是問題,卻不希望這個問題被引爆,至少希望不要在自己活著的時候引爆。
本文內容出自新京報·書評周刊6月27日專題《大唐天寶十四載》的B04-B04版。
撰文丨諶旭彬
唐代韋貴妃墓壁畫中的持燭給使。
李隆基
他已經老了,且已享樂多年,已怠惰到沒有足夠的精力和勇氣去直面一場新的戰爭。他從血腥的政治斗爭里廝殺出來,有足夠的能力看到危機,但他年過七十、手捧著一種名為“開元天寶盛世”的易碎品,實不愿意危機成真。所以只好像一只愚蠢的鴕鳥,將腦袋埋進沙子里,假裝看不到危機,且將希望寄托于僥幸。
《唐明皇》(1993)劇照。
韋見素等人最終同意了以番將代替漢將這件事,李隆基的徐徐圖之卻遲遲未見。韋見素、楊國忠二人商議后,又提出迎安祿山入京為相以分其權的策略。李隆基糾結依舊,先是“從之,已草制”,詔令文書已準備妥當,結果“上留不發”,又壓了下來。轉而,李隆基又派遣宦官輔璆琳帶著珍果前往范陽,明著是賞賜安祿山,實際任務是“潛察其變”。也許是輔璆琳真個貪財受了賄賂,更可能是輔璆琳早已洞悉李隆基想要聽到什么結論,他回來后“盛言祿山無二心”。得了輔璆琳的匯報,李隆基滿懷信心對楊國忠等人打包票:“朕推心待之,必無異志!朕自保之,卿等勿憂也。”這斬釘截鐵的話語,與其說代表了李隆基對安祿山的信任,不如說代表了李隆基對安祿山的期望。
可惜的是,該來的風暴遲早要來。天寶十四載七月,安祿山之子安慶宗在長安與李唐宗室聯姻,李隆基下詔邀請安祿山來長安觀禮。安祿山推辭不來,卻上表朝廷說決定獻馬3000匹,每匹馬配備兩個馬夫,共計6000人,由22名番將率領送往長安。3000匹戰馬、6000名士兵,22名番將,足以組成一只突襲長安的強力部隊。李隆基政治經驗豐富,當然明白這里面的玄機。于是派了親信宦官馮神威拿著親筆信去河北,說馬可以冬天再送,由朝廷派人來接,不必勞動河北的軍隊;又說在華清池新修了池子,邀請安祿山十月份來長安泡溫泉。安祿山接見馮神威時說了兩句話。一句是詢問李隆基身體是否安好;另一句是“馬不獻亦可,十月灼然詣京師”。
十月份,李隆基帶著楊貴妃等一行人浩浩蕩蕩前往華清池泡溫泉。稍后,安祿山亦在范陽豎起了討伐楊國忠的旗幟,起兵反唐,要以一種李隆基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式“灼然詣京師”。
楊國忠
天寶十四載四月,安祿山在長安的宅邸被人率眾包圍突破,府中門客亦被捕殺。
此事的策劃者是時任右相的楊國忠。至晚自天寶十二載起,楊國忠便屢屢對唐玄宗李隆基預言安祿山必反。楊、安二人交惡的主因,是“安祿山以李林甫狡猾逾己,故畏服之。及楊國忠為相,祿山視之蔑如也”,即安祿山畏服已倒臺的前任宰相李林甫,對新任宰相楊國忠卻未能表現出足夠的尊重,甚至還有所蔑視。于是,在李隆基面前給安祿山上眼藥,動輒提醒李隆基當心安祿山造反,就成了楊國忠的日常功課之一。只是這趟功課做得并不好。天寶十三載,楊國忠曾對李隆基說:陛下可以試著召安祿山來長安,他心里有鬼,必不敢來。結果安祿山卻來了,不但來了,還在華清宮里對李隆基哭訴:“臣本是胡人,全靠陛下的寵信才有今天,如今被楊國忠嫉恨,離死也就沒多遠了。”李隆基好言安撫了一番安祿山,又對其賞賜巨萬。這樁事情切切實實打了楊國忠的臉,也讓楊國忠與安祿山的矛盾更趨激化。李隆基欲任命安祿山為宰相,楊國忠便跳出來說“安祿山雖有軍功,但他目不知書,讓這種沒文化的人做宰相恐怕會被四夷嘲笑”。安祿山舉薦在朝的御史中丞吉溫,也被楊國忠以貪贓受賄的罪名逐出長安,貶到了千里之外。
《楊貴妃》(1992)劇照。
當然,對楊國忠而言,要想在與安祿山的斗爭中獲勝,最緊要的事情還是徹底坐實安祿山的謀反情事。于是就有了天寶十四載四月針對安祿山宅邸的突襲事件。據《唐肅宗實錄》,楊國忠“日夜伺求祿山反狀”,矯詔用軍隊圍困了安祿山的宅邸,又下令府縣衙門逮捕安祿山的門客李起、安岱、李方來等人,對這些人刑訊逼供,旨在拿到安祿山造反的證據,事畢后將之全部槌殺。另據《唐歷》,當時具體負責操辦此事的人是楊國忠的門客蹇昂、何盈等人。楊國忠拿到想要的“反狀”后匯報給了唐玄宗李隆基。安祿山則“上表自理”,反過來列舉了楊國忠罪狀二十余條。李隆基既要袒護外戚楊國忠,又不愿逼反安祿山,于是將整件事情的罪過全推在京兆尹李峴頭上。《安祿山事跡》則直言楊國忠的目的是“激怒祿山,幸其速反”。
天寶十四載十一月,安祿山反唐的消息傳到長安,李隆基召集宰相商議對策。楊國忠已經知曉安祿山起兵的旗號是“清君側”,正指向自己,但卻并不害怕。據《資治通鑒》記載,他反而“揚揚有德色”,因為這證明了他的預言完全準確。他甚至還非常樂觀地告訴李隆基:“今反者獨祿山耳,將士皆不欲也。不過旨日,必傳首詣行在。”以情理度之,楊國忠這些在事后看來讓人大跌眼鏡的自信之言,在當時那一刻,恐怕并非嘴硬,而是他的真實想法。畢竟,惟有真的低估了安祿山的實力,楊國忠才會生出加速將其逼反的勇氣。
高力士
天寶十四載某日,大概率是宦官輔璆琳自范陽帶回“祿山無二心”的好消息之后,唐玄宗李隆基很高興,對最信任的宦官高力士說道:“朕今老矣,朝事付之宰相,邊事付之諸將,夫復何憂!”孰料,這位年已六十五歲,在李隆基身邊小心侍奉數十年之久的老宦官,卻選擇了直接回懟:“臣聞云南數喪師,又邊將擁兵太盛,陛下將何以制之?臣恐一旦禍發,不可復救,何謂無憂也!”
《長安的荔枝》劇照。
所謂“云南數喪師”,主要指天寶十載,楊國忠派鮮于仲通率大軍征伐南詔,于瀘南遭遇慘敗;天寶十三載,劍南留后李宓再度率大軍征伐南詔,又全軍覆沒,連主將李宓也被敵軍生擒。這兩場慘敗皆被楊國忠強行掩蓋,反以捷報呈聞,并繼續向南詔戰場實施添油戰術,史稱“益發中國兵討之,前后死者凡二十萬人”,朝野上下竟無人愿意或敢于站出來戳破楊國忠的謊言。至于“邊將擁兵太盛”,自然指的是安祿山兵強馬壯,實力已然凌駕于唐帝國其他軍事集團。天寶十三載,安祿山離開長安時,便是高力士奉詔前去送行。在長安城東的長樂坡,高力士敏銳觀察到了安祿山“其意怏怏”,已對朝廷生出許多不滿。試想:李隆基口中的“宰相”正是楊國忠,“諸將”正是安祿山。高力士偏要說這兩人靠不住,一個專門欺君捅大婁子,一個尾大不掉已隱有謀反之意。這般正面懟人戳破皇帝的幻覺,自然是需要一點點勇氣的。
李隆基的回應是“卿勿言,朕徐思之。”按胡三省的理解,李隆基雖然讓高力士閉嘴別再說了,但內心深處其實認同高力士的諫言。只是“禍機將發,直付之無可奈何,僥幸其身之不及見而已”,時間已經來到了天寶十四載,事情已經一步步滑向了無可挽救,李隆基只能走一步算一步,過一天是一天,最大的期待就是禍事別在自己活著的時候爆發。
李昭道《明皇幸蜀圖》局部。
其實,以前的高力士很少有這種直接開懟皇帝的勇氣。他本是個性格“和謹少過,善觀時俯仰,不敢驕橫”之人。某次,李隆基問他:“我不出長安且十年,海內無事,朕將吐納導引,以天下事付林甫,若何?”高力士本來很認真地在回答,說“天下柄不可假人”,可當看到李隆基已面露不悅時,立即跪下來叩頭請罪,說自己實在是“心狂易,語謬當死”。然而,到了天寶末年,高力士的勇氣似乎慢慢多了起來。類似的正面懟皇帝,在天寶十三載還發生過一次。該年秋,陰雨連綿長達一月有余。李隆基詢問宰相楊國忠百姓莊稼的受災情況。楊國忠“取禾之善者獻之”,欺騙李隆基說“雨水雖多,但百姓的莊稼沒什么損失。”扶風太守房管上奏說自己的轄區內遭了水災,也被楊國忠指使御史實施打擊,說房管所奏不實形同造謠,是在污蔑皇帝的治績。于是這一年的唐帝國“天下無敢言災者”。只有高力士在李隆基就雨水連綿一事向他征詢看法時,正面懟了一句:“自陛下以權假宰相,賞罰無章,陰陽失度,臣何敢言!”李隆基略有驚愕之余,只是“默然”。
李隆基“默然”,大概是因為他本就知道事情的真相是怎么回事。高力士突然多了些勇氣,或許是因為他長期侍奉李隆基,很清楚老皇帝早已是一只不愿面對真相的鴕鳥,得多一點刺激才能讓他把腦袋從沙子里拔出來。只是高力士畢竟“和謹”了一輩子,在即將到來的滔天狂瀾面前,他這點鼓足了勇氣的刺激,實在是無濟于事。
楊貴妃
天寶十四載十二月十六日,李隆基公開頒布《命皇太子監國仍親總師徒東討詔》,決定御駕親征安祿山,由太子李亨坐鎮長安監國。詔書極力贊美皇太子仁孝恭謹,剛柔并濟,文武雙全。李隆基還私下向宰相楊國忠做了一番交代:“朕在位將近五十年,早已因憂慮辛勞而疲倦,去年秋天就有了傳位給太子的想法。只是水旱嚴重,不想將災害留給子孫,所以沒有實施。不料本年竟有逆胡造反,如今朕當親征,讓太子監國。待到平定叛軍之日,朕便正式退位為太上皇。”
這番交待,或許存有讓楊國忠好好輔佐太子、與之搞好關系的用意。但在楊國忠看來,李隆基的這個決定卻猶如五雷轟頂,畢竟太子與楊氏外戚不睦已久,彼此間的恩怨絕非短時間內所能化解。所以,自宮中出來之后,楊國忠便立即與韓國夫人、虢國夫人、秦國夫人商議:“太子素惡吾家專橫久矣,若一旦得天下,吾與姊妹并命在旦暮矣!”一番驚慌失措的討論,最終決定由三位夫人入宮,請貴妃出面挽救楊家的大局。
《楊貴妃》(1992)劇照。
據《資治通鑒》記載,楊貴妃得到消息后,“銜土請命于上,事遂寢。”《新唐書·楊國忠傳》則記載,“(三夫人)入訴于貴妃,妃以死邀帝,遂寢。”所謂“銜土請命”,即以放棄自己的生命為代價來要挾對方,與以死邀帝其實是同一個意思。史料沒有記載楊貴妃當日具體如何尋死覓活,才終于迫使李隆基撤回了御駕親征、讓太子監國的打算。但想必不會太容易,畢竟那份《命皇太子監國仍親總師徒東討詔》已經正式發出(后來被收在了《全唐文》里)。更何況,早在十二月七日,李隆基便已定下了御駕親征的基調,下令除了朔方、河西、隴右的軍隊仍留守當地外,其余各鎮軍隊由節度使率領“皆赴行營”,且要求在二十天之內完成集結。可以說,整個唐帝國都已知曉了老皇帝李隆基要親征安祿山叛軍。
楊國忠和楊貴妃沒有在十二月七日之后采取行動去阻止李隆基,自然是因為僅御駕親征并不會立即給楊氏外戚造成傷害,而讓太子監國并決議禪位則不然。楊貴妃的尋死覓活能夠迫使李隆基收回早已公開頒布的重大決定,則足以說明她有著豐富的影響李隆基這個男人的手腕。當然了,更重要的原因或許還是此時此刻的李隆基早已沒有了年輕時銳意進取的雄心,所以他才會放出了御駕親征、由太子監國的旨意,卻又在楊貴妃的尋死覓活中輕易食言。此時此刻,無論是李隆基、楊玉環,還是楊國忠,都還預料不到命運已在馬嵬坡等著他們。
李白
天寶十四載,李白五十五歲。自天寶三載離開長安之后,為了在政治上尋找新的機會,也為了尋仙訪友,李白開啟了長達十余年的漫游生涯。此時的他仍處在這種狀態當中。該年春天,他在茅山告別老友元丹丘,自金陵東下揚州途中重游了橫望山的石門舊居。那是李白在天寶九載住過的地方。他于詩中寫道:“石門流水遍桃花,我亦曾到秦人家。不知何處得雞豕,就中仍見繁桑麻。”桃花流水,桑麻繁盛,天下依舊寧靜,時光仍然太平。
北京人民藝術劇院話劇《李白》(1991)劇照。
夏天的時候,李白經由橫江去了當涂,在當涂尉趙炎處欣賞到了一幅技藝高超的粉圖山水畫,留詩放言“五色粉圖何足珍,青山可以全吾身。若待功成拂衣去,武陵桃花笑殺人”,似乎已全然無意于現實世界的功名利祿,一門心思只想著歸隱青山。秋天的時候,李白去到池州,游了秋浦。在秋浦收到妻子宗氏托人寄來的家書,“有客自梁苑,手攜五色魚。開魚得錦字,歸問我何如”,濃濃的思家情緒因之升起,留下了《秋浦寄內》這篇傳世名作。稍后又前往涇縣游桃花潭,喝了當地人汪倫釀造的美酒,臨行時汪倫前來送行,遂有“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的千古佳句。之后,李白又游覽了沿高溪、陵陽溪等地。
冬天的時候,李白返回了宣城。天寶十二載時,他受從弟宣城長史李昭的邀請來到這里,于敬亭山下置辦了一所住宅。此后數年,宣城成了李白漫游江南的重要落腳點,或者說暫時的休整之處,他也在這里留下了許多詩作。稍后,李白還去了一趟金陵,并在那里獲知安祿山起兵的消息。于是,他又匆匆自江南返回河南梁園家中,攜妻子宗氏等人一路南行避亂。或許是亂世的到來再次激發了詩人建功立業的雄心,奔亡途中的李白不再談修仙談歸隱,反而寫下了“談笑三軍卻,交游七貴疏。仍留一只箭,未射魯連書”這樣的句子。只是命運弄人,等在他前面的,不是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不世之功,而是莫名其妙的“永王李璘謀反案”,以及因“附逆”而流放夜郎的判決。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