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一鳴、王雅竹、李文毅、閆佳琦、蘇凝、任君鎣 / 文 早上七點半,小吳推開咖啡店的玻璃門,咖啡豆的焦香撲面而來。他熟練地抖開深色圍裙,套上并系緊,動作像被設定好的程序——盡管營業時間是八點,但擦凈每一張桌子、備齊小山般的物料、調試好每一臺機器的參數等工作使他不得不每日提早到崗。
小吳所在的咖啡店位于北京市房山區大學城附近的商場內,是一家門店數量位居全國第一陣營的連鎖咖啡店。小吳在這家咖啡店已工作三年,投身咖啡行業也已六年。
小吳的咖啡店打工生涯從兼職工做起,工資按小時計算。成為全職店員后,他的工資就與門店單量掛鉤,單量越高,底薪工資就越高,再加上提成,構成最終收入。他也見證了所在公司快速發展,僅2024年,他所在的咖啡品牌多開了7000多家門店。
但是公司規模和訂單量的增長沒有讓小吳感到切實高興,因為在嚴格的工作效率設定之下,完成工作的難度反而加大。在數字化管理模式所設定出來的最具效率的工作框架里,小吳卻被困在了以秒衡量的考核標準和“咖啡機按鍵器”的人設中。
30秒一杯的考驗
八點剛到,小吳準備好所有材料,開始接單。
早上八點半左右是一天中第一個訂單高峰時段,接單系統提示音頻率從“叮咚”很快變成急促的“叮叮叮叮”,15分鐘內涌進23單,其中17單是生椰拿鐵。
把裝好椰漿和冰塊的咖啡杯放在咖啡萃取機下,小吳就立刻走到貼標簽機前選擇“少冰三分糖”。在點單提示音此起彼伏中,小吳剛把第12杯生椰拿鐵推向前臺,手還沒來得及收回,就有顧客來詢問葡萄輕咖的制作進度。這杯葡萄輕咖過了小程序上顯示的預計制作完成時間,這讓小吳和顧客都很著急。
進單的高峰期,店鋪一個小時內會接到上百個訂單。經常有顧客問小吳,“我的可以先做嗎?”小吳只能搖頭,因為多說一句都是在浪費制作飲品的時間。咖啡店里咖啡機蒸汽聲、客人的腳步摩擦聲、催促聲交織在一起,他盯著貼標機上跳動的倒計時——離“及時率達標線”只剩8分鐘。
所謂及時率,是連鎖咖啡店的一項重要KPI(關鍵績效)指標,它像一條動態警戒線,是衡量門店從顧客下單到完成制作并交付飲品速度的核心指標,簡單來說就是“能不能按時出餐”。
系統設定里,一杯飲品從用戶下訂單到制作完成,需要2分鐘時間,小吳按照3年的工作經驗計算,要想在2分鐘內走完出品一杯的所有流程,留給咖啡師的制作時間只有30秒鐘。如果在某一杯上耽誤了,訂單量就會順延積壓,訂單積壓得多了,及時率就很有可能達不到達標線,咖啡師的工資就會受到影響。
如果說及時率是對“量”的要求,那“標準化”則是對“質”的要求。標準化是指在產品制作、服務流程、門店運營等各個環節中,都依照一套統一的規范和標準嚴格執行,體現在產品制作方面就包括用料按標準、步驟依規范等方面。
公司對于咖啡師的要求是,既要達到標準化操作,也要完成及時率指標。
在這些標準下咖啡師們化身為一臺精密運轉的“咖啡機按鍵器”。在小吳看來,公司會如此精確地設定時間與行業的“卷”有關——不論是咖啡還是新茶飲,不僅要“卷”產品、“卷”規模,也要“卷”速度,用極致的時效滿足用戶的即時需求,這樣才能在存量市場更好地生存。
工作整8個小時后同事來換班,小吳這才拖著沉重的腳步挪向角落,掏出背包里那個早已被壓扁的塑料袋。里面是他本該在清晨享用的早餐:一個三明治,芝士片和生菜已凝成一團冷膩的塊。
小吳邊咀嚼著三明治邊說:“你可以把我們看作機器人,有思想的機器人。”公司規定小吳所在的店鋪營業時間為從10點到21點,而他需要提前30分鐘到店整理衛生,或閉店后再花1小時左右的時間整理好物料和店鋪再離開。讓小吳懊惱的是,系統只給他設定了工作時長和時效,卻沒有把這些額外的工作計算在內。
AI算定的工作
小吳的工作量不僅被點單程序所記錄著,頭頂上的一雙“眼睛”也盯得越來越緊。
以前頭頂上這些360度無死角,24小時持續在線的“電子眼睛”只負責記錄清潔是否達標、員工是否恪守“每5分鐘必須清潔一次手和臺面”的規章、服務態度是否“熱情洋溢”等。但近來這些“眼睛”被賦予了更強大的功能:精確記錄每一杯飲品的制作時長,派單系統也接入了AI大腦。
小吳說,現在公司統一采用AI排班系統,根據門店單量自動生成工時表,公司只給出總工時,具體如何分配由店長決定。
在該體系下,店長排班看個人能力和熟練度,成熟度更高的員工排班也會更多。系統會根據門店單量來計算工時,預設下周單量后排算工時。例如這周五會有下周的AI預測班表,店長再根據實際情況進行手動更改,改動范疇也僅限于門店個人上班時間,總工時由AI系統算定,不能改動。
AI系統只關注“有效工時”——即制作飲品的時間,但備料、清潔、盤庫等必要工作成了隱形勞動。AI系統更不會注意到員工的情緒。
小吳所在的連鎖咖啡店,有些門店采用“1個全職+N個兼職”的模式,全職員工需承擔早晚班的核心時段,兼職人員則出現在非高峰時段。此外,全職員工需要承擔培訓、排班、核銷等額外工作。
新品的推出也非常令員工頭疼。例如,咖啡師們計算過,在原本的標準化體系中,拿鐵必須在30秒內完成,新品葡萄輕咖檸檬茶規定不能超過40秒,系統也不會給出足夠的時間來“練手”。
員工們把更少的人員安排、更靈活的用工模式歸因為公司的成本管理,尤其是行業內掀起以“9.9元一杯”為標簽的低價旋風后,利潤的壓力被轉嫁每個門店的成本管理上。
為控制成本,有些門店開始縮減員工數量,降低員工基本工資,同時對制作效率提出更高要求——標準化流程中的單杯操作時間被進一步壓縮,員工需在更短時間內完成從萃取到出品的全流程,以應對低價策略下激增的訂單量。
小吳說,他所在的門店以前會在高峰期安排五個咖啡師,現在只剩三人,人力不足也導致分配到個人上的工作量和工作強度大幅增加。
他也曾向上級反映過人手不足和系統規定的出品時效不合理的問題,但得到的回復都是“按標準執行”。
流水線上的咖啡師
小吳所在的連鎖咖啡店近些年也成立了專門的視頻監控部,有了專職的工作人員在線上通過監控檢查員工操作是否規范,以此來給員工工作進行評級,判斷員工工作是否及格。
據悉,其公司實行月度評級管理制度,評級體系中明確列示扣分項,依據綜合評定結果劃分A+、A、B、C等評級等次。評級基準分為80分,若評分低于一定程度,將按比例扣除相應績效獎金,扣分達到規定閾值時,該考核周期的全額績效獎金將予以扣除,直接影響月度薪資水平。無論出于何種原因,若涉及投訴,嚴重的會面臨降級、罰款、開除等不同程度的處罰。
在另一家連鎖咖啡店工作的小張也比較焦慮,他說,咖啡店嚴苛的工作流程和管理,并沒有精進他的業務能力。
小張所在的連鎖咖啡店亦是國內頭部連鎖咖啡品牌,他在這里已工作兩年。他把自己的工作形容為“在玩一個昂貴的咖啡制作玩具”,不需要思考,只用按標準進行。公司在咖啡師上崗前提供的培訓僅需1天至3天,內容主要是記憶配方和操作流程。即便是店長級別的員工,在其他精品咖啡館的招聘者眼中,其經驗值也大打折扣。
小張坐在櫥窗邊的吧臺上,指著店里巨大的品牌標識說:“它把行業工資拉高了,但也把我的職業前景碾碎了。”這個看似矛盾的結論,正是當下咖啡師面臨的真實困境。連鎖咖啡店講究效率,用全自動化和標準化追求極致效率。
據咖啡沙龍發布的《2023年度咖啡普查》顯示,38.96%的咖啡師在當前咖啡館工作不到一年,40.09%的咖啡師在當前咖啡館工作一到兩年。另外,據全國咖啡協會研究,小咖啡館的平均員工留存率為65%,而大型連鎖店的留存率為55%
咖啡店快要打烊,燈光和監控也快要熄滅了,小張聊起之前在某餐飲店里工作的經歷。在那里,他的工資是按天算、按月算的,那里有上廁所和休息的時間,與自己相伴的也不只是一直盯著人的,沒有溫度和情感的監控鏡頭,忙的時候會有工作伙伴分攤活兒,閑的時候也可以和伙伴坐下來聊聊。
矛盾的是,小張暫時不想放棄這份工作。盡管并不喜歡當前的工作環境,但多年來單一的工作內容使他未能積累不可替代的專業技能,再加上當下求職市場競爭加劇,難以尋覓合適的崗位,他只能選擇繼續留在這里。
(本文作者系北京工商大學語言與傳播學院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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