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代,俄羅斯著名拓撲學家、科學院院士福緬科主導編寫了七卷本叢書《歷史:虛構還是科學?》,正式提出所謂“新編年史”理論,重構了一條遠短于主流歷史體系的時間線。在這條時間線中,新石器時代不過是神話杜撰,古埃及是俄國歷史的翻版,古巴比倫與美索不達米亞是中世紀晚期的移植,古希臘文明是拜占庭歷史的“二創(chuàng)”,古羅馬則是中世紀俄國的鏡像。福緬科聲稱,世界真正的歷史始于公元1000年前后,所謂古代文明,皆為后人偽造。
他最終得出結論:1600年以前的世界歷史遭大規(guī)模篡改,以配合包括梵蒂岡、神圣羅馬帝國及羅曼諾夫王朝在內的多個陰謀集團的利益。這些集團合力掩蓋了“歷史真相”——一個以“俄羅斯汗國”為核心的全球性帝國。
換言之,“新編年史”的本質只有一句話:西方歷史是偽造的,俄羅斯才是世界文明的中心。
該理論一經問世,立即遭到學界全方位批駁,《歷史:虛構還是科學?》更是在2004的莫斯科國際書展上,以最差出版圖書之名,獲得了“榮譽文盲獎”。然而這并不影響其在民間的傳播,尤其是在前世界象棋冠軍卡斯帕諾夫的推廣下,僅僅數(shù)年時間,該理論便從俄羅斯本土蔓延到了土耳其、中國、歐洲以及埃及。
據(jù)歷史學家查爾斯·哈珀林2011年發(fā)表的研究,約有30%的俄羅斯人對“新編年史”持同情態(tài)度,一些學校課程和部分政黨綱領中甚至包含其內容。盡管福緬科本人已淪為學界笑柄,成了陰謀論的代名詞,但他的理論依舊在俄羅斯社會中擁有較為廣泛的潛在接受度。
這段往事不禁給人一種強烈的既視感:說白了,國內流行的“西方偽史論”不就是“新編年史”的本土版本嗎?雖然我沒查到其在中國社會接受度的可靠數(shù)據(jù),但從近些年的傳播速度看,恐怕只會高于俄羅斯。
那么,“西方偽史論”究竟有何魔力?能贏得大量公眾甚至不少高知群體的支持?
要回答這個問題,得先談一個十分重要但卻時常被忽略的因素,即歷史這類人文學科的普遍特點—相對較低的學習門檻。這一點可以在歷史學與物理學的對比中體現(xiàn)出來。
首先是內容的抽象程度。歷史學研究的是人類過去的活動,比如“拿破侖為什么失敗”“秦朝何以二世而亡”,這些問題貼近生活,僅憑社會經驗與直覺就能理解。而物理學則研究自然規(guī)律,比如基本力、能量、不可見的粒子,尤其是相對論與量子力學,內容極度抽象且反直覺,只能靠數(shù)學與模型構建來認知。
其次是語言工具的復雜度。歷史學的語言工具是人類語母語,因此,除了一些艱深的史料需要一定訓練才能理解外,大多數(shù)歷史知識對普通人而言沒有門檻。而物理學的語言工具是數(shù)學,從初中的簡單方程、公式變形、比例問題,到高中的代數(shù)、函數(shù)、向量,再到大學的高等數(shù)學,光是語言難度就將大部分人排除在物理學習之外。
再就是知識結構。歷史學如網狀結構,雖有邏輯,但條條大路通羅馬,先學近代史再學古代史或者先學戰(zhàn)爭史再學制度史,都不會造成學習壁壘。而物理則是高度系統(tǒng)化的金字塔結構,概念之間緊密相連,不懂牛頓力學就學不了電動力學,不懂電動力學就學不了量子場論。
正因為歷史的學習門檻低,讓很多人產生了一種錯覺,以為懂歷史就能研究歷史。導致一些毫無學術背景的門外漢大著膽子跨行搞起所謂歷史研究,甚至一度有了類似“鍵政”般全民參與的跡象。好像只要是個人,讀過幾本歷史書,看過幾篇歷史文章,就能自創(chuàng)一套歷史發(fā)展體系了。
“西方偽史論”在中國社會的盛行,正是建立在這一龐大歷史愛好者基礎之上的。至于其魔力,可以歸結為以下幾個方面。
1.“西方偽史論”本質上依舊屬于陰謀論。就像曾經流行過的美國登月造假、共濟會操控世界一樣,擁有天然受眾。他們喜歡這種顛覆性敘事,享受“掌握真相”的感覺。
2.區(qū)別于以往的陰謀論,“西方偽史論”有兩項重大革新,一是出書立傳,比如《希臘偽史考》、《言不必稱希臘》,二是打造了自己的“學術”平臺,即“西史辯偽和中華文化復興學術研討會”。前者構建了一套看似系統(tǒng)的理論,樹立了何新、黃河清等人在歷史愛好者眼中的專業(yè)性與權威性,而后者則為該理論披上了一層學術外衣。這兩點足以震住那些對學術研究規(guī)范不太了解以及缺乏邏輯能力的人。
3.雖然我們常把抵制西方中心論掛在嘴邊,但不可否認的是:以對全球的影響力與塑造程度而言,西方歷史是現(xiàn)代世界形成中最重要的一條主線,不了解西方歷史脈絡,就無法理解我們所生活的時代。
然而,在我們的歷史通識教育中,為了強調中華文明的“連續(xù)性、統(tǒng)一性、先進性”,西方歷史被過度邊緣化了,成了為理解中國史而存在的背景板,占比很小,且大部分集中于1500年后的近代史,古代史只占5%-10%,比日韓都要少,也更淺薄。
盡管從民族認同的角度看,這樣的安排無可厚非,但其帶來了的問題是:公眾缺乏系統(tǒng)的歷史知識背景,尤其是從古希臘到古羅馬再到中世紀的因果鏈條,好像西方突然就從“黑暗愚昧”的中世紀躍進到了地理大發(fā)現(xiàn)和工業(yè)革命。知識空白帶來的割裂感為“西方偽史論”提供了廣闊的解釋空間。
4.一個不言自明的結論是,“西方偽史論”在國內的發(fā)展離不開互聯(lián)網的普及,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去中心化。好處是信息生產與傳播不再由權威機構與公共知識分子掌握,像我這樣的自媒體以及無數(shù)普通人也能通過網絡各抒己見。不過壞處是,話語權雖從金字塔形變成了橄欖形,但認知水平依舊是金字塔形的。
于是,在一個人人都能講史、寫書的互聯(lián)網時代,在一個低門檻創(chuàng)作+高情緒渲染+算法推薦的流量時代,傳統(tǒng)史學界的觀點必然會因為復雜枯燥的特性,在誘惑力上敗給那些顛覆常識的“驚天真相”。比起從西方古代史的演進中理解工業(yè)革命,偷自《永樂大典》的敘述肯定要快得多,爽的多,也易懂得多。
5.如果說互聯(lián)網的普及是催化劑,那民族主義就是第一推動力,其在時間線上是與西史辯偽運動的發(fā)展軌跡高度重合的,只是內在因素要復雜的多,既有歷史創(chuàng)傷、祖先崇拜、民族認同,也有文化自卑與意識形態(tài)沖突,這與“新編年史”在俄羅斯大行其道的原因是相似的。
因此,我們才急于證明自己,證明中華文明才是世界的中心,再不濟也要證明我們的獨一無二、自古有之。在這方面,除了“西方偽史論”,古人類學也是個很好的例子。盡管人類起源于非洲已有十分確鑿的證據(jù),是學界的主流共識,但依舊不乏專業(yè)學者宣揚“多地區(qū)起源說”,每當中國境內發(fā)現(xiàn)了新的古人類化石,他們便等不及要認祖歸宗。
需要說明的是,以上原因雖有重要程度之分,但并非線性孤立,而是相互影響。比如當我們將歷史創(chuàng)傷屈辱化,賦予其一種代際傳播的特性時,不可避免的會激發(fā)對外敵意,進而產生民族主義情緒,在與理智漸行漸遠后,從陰謀里尋求民族認同、消解文化自卑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
正因為多種因素的相互作用與共振放大,我們才會看到這樣荒誕的一幕:一批不學無術的門外漢,一個陰謀論式的邊緣學說與一群呼雀躍的信徒。
更諷刺的是,在幾位偽史論元老被封禁后,偽史圈竟開始流行一種說法,認為官方打擊反而印證了偽史論的正確性,如果真有足夠的證據(jù)反駁,為什么歷史學界默不作聲?
這當然是阿Q式的精神勝利法。實際上,多位歷史學家曾在多個場合對某些問題作過澄清,比如關于金字塔的真?zhèn)?,當時正在埃及開展考古工作的郭子林就專門回答過。不過有一點這些人倒是說對了,至今還沒有哪位歷史學家逐條且全面批駁過“西方偽史論”的各種觀點。
這一點其實很好理解,因為大家真的很忙。像西方偽史論中那些一拍腦袋就能得出100個的所謂“新發(fā)現(xiàn)”,雖然判斷可信度很簡單,但要做到有理有據(jù)的駁斥還是極其耗時的,需要引用考古學、文獻學、語言學等各種證據(jù)來交叉印證。就像多位西方古典學學者在接受《南方周末》邀請時說的,他們不愿為了這些荒謬的言論浪費時間。
偽史論者們如果真想得到學術界的嚴肅回應,最簡單快速的方法就是按照學術規(guī)范,先將自己的成果寫成論文投稿到有影響力的專業(yè)期刊,而不是像黃河清教授那樣閉門造車,寫了一本二十多家出版社都不接的書,然后因為毫無學術價值無人搭理,就自詡為勝利。
在這一點上,偽史論者甚至不如中醫(yī),后者至少知道往核心期刊上發(fā)文,哪怕是增刊子刊,也敢一次次將藥物送檢FDA,哪怕全軍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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