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現代史里,有這么三兄弟,一母同胞,卻像是三條路,橫著走,豎著撞,終究走散了。
大哥魯迅,全國人都認得他。二弟周作人,也是文人巨匠,和大哥一度并肩稱“文壇雙璧”。
三弟周建人,不寫文,卻仕途通達、人生安穩。
一家三人,各有來頭,說出去夠一桌人吃驚。
但這三人關系卻說近不近,說遠不遠,情感糾葛一輩子。
最要命的是大哥與二弟,前半生同氣連枝,后半生卻連話都不說,兄弟情一刀兩斷,連根拔除。
倘若在1923年以前問人“魯迅最親近的是誰”,十個里頭大概有七個會說是周作人,剩下三個則會疑惑地反問一句:“難道不是他弟弟?”
的確在那時,若說周家三兄弟中哪一對走得最近,答案不會有第二個。
魯迅和周作人只差四歲,自幼在紹興的私塾里一同背書,一同挨罰,筆墨未干的童年,幾乎重疊在同一個課桌上。
后來家道中落,一家人東奔西逃,先是躲債,再是避禍,最后連家鄉都待不下去了,便去了鄉下。
那時候兄弟兩個并肩而立,衣衫襤褸,守著病父和淚眼婆母,多少算是共患了難。
再后來,年長的魯迅先行一步,去了南京。周作人也緊隨其后,先后到日本留學。兄弟倆此時雖然一南一北、一東一西,卻未曾生疏。
他們寫信頻繁,互贈書籍,連郵費都不計較。
魯迅甚至將自己多年所搜集整理的《會稽郡故書雜集》,悄然署了弟弟的名字。
可惜天算如是,人心卻難料。周作人在日本娶了羽太信子,生活捉襟見肘,官費早就不夠用了。
魯迅思前想后,咬咬牙,回國謀職。不是為了理想,而是為了弟弟。為了讓他有書讀,有飯吃,有地方落腳。
回國后,又托蔡元培將他安插進北大國史館,安穩過日。
那幾年,他們住在同一個四合院里——北京八道灣。
前院魯迅住,后院周作人住,一墻之隔,有事抬腿就能過去。兩人一同出書,一起辦刊,還常在院子里散步,一邊吐槽時政,一邊討論古文。
要說“手足情深”,在那時候是有的,甚至可以說,是“相依為命”。
可人生總是這樣,前一天還是親如骨肉,后一天卻連話都不說了。
變故發生在1923年的夏天,某天午后,魯迅像往常一樣走進后院,卻沒想到弟弟遞給他一封信,既不寒暄,也不解釋,連眼神都懶得給一個,轉身就走了。
魯迅站在院中,看著那封信,好一會兒才拆開。
開頭赫然四字:“魯迅先生?!?/strong>
不是“大哥”,不是“兄長”,甚至沒有一句寒暄,只是冷冰冰的稱呼。
最讓魯迅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句“愿你安心,自重。”
像是對待一個品行有虧之人,又像是要他徹底認清現實。
但魯迅認不清,他不明白,自己這十幾年是為的什么。
若不是為了這個弟弟,他早就躲到杭州湖畔教書去了,何苦在北京和人周旋,平日忍氣吞聲,在家中捉襟見肘。
魯迅當晚便喊弟弟出來問話,可周作人連門都沒開。他一聲不響,就像是和這個大哥從未有過任何過往。
半月后,魯迅拎著母親與朱安的行李,搬出了八道灣。
兄弟自此分家,日后見了面,也仿若陌路。
那么,他們到底為何決裂?
倘若真要論起周家三兄弟之間最像一個“家”的時候,大概便是1919年初春之后那幾年了。
那年二月,魯迅把紹興老宅變賣了,幾代人的門戶與記憶賣了一千三百多銀元,賣得不算好,也不能拖,再拖就不是房子問題了,是日子撐不下去了。
賣房的錢一到賬,魯迅便不再回頭,當機立斷,舉家遷往北平。
那時他已要開始為一大家子操持起一場新的折騰。
7月2日,周作人在他的支持下只身赴日,去接羽太信子和四個孩子回國。
這一去,就是兄弟之間“家”的開始。人未歸,房得先備。
周作人離京的第二天,魯迅便獨自開始了一場耗神費力、瑣碎零亂的搬家工程:找房、看地、打算盤、討價還價。
兄弟倆手里不寬裕,靠的是省吃儉用剩下的積蓄,加上紹興故宅那一筆,湊了四千銀元左右。
兩人合計了很久,最后在新街口八道灣挑中了一處三進四合院,二十余間房,前中后三個院,木窗石階,自來水通著,連蔡元培都說“像樣”。
可“像樣”的代價不小:房款3500,稅費180,中介費173,另加鋪設水管、維修雜項,總計接近4000銀元,這可相當于兄弟倆七個月的全部工資。
周作人不在,后面的事全壓在魯迅身上。買房是起點,真正的苦活從那之后開始。
院子得整修,水道得重鋪,家具得置辦,連鎖門的銅鎖都是他親自挑的。
羽太信子尚未歸國,魯迅便將后院北屋特意騰出來給弟弟一家,朝向好、陽光足,小侄子們也有地方撒歡。
他又請人將幾間房改成日式格局,榻榻米、木格紙窗、洗手間,全照著東京來的生活習慣安排,生怕弟媳住得不慣,鬧起別扭。
直到8月10日,周作人一家六口終于抵京。
11月21日,一家人正式搬進八道灣11號。再過一個月,12月29日,魯迅又親自把母親、朱安和三弟周建人一家從紹興接來,趕在新年前團圓。
一時間,三代同堂,三兄弟共處一院,老太太安坐中庭,朱安縫補納鞋,羽太信子管家帶娃,一日三餐有人做,兄弟各自寫稿講學,竟也算得上其樂融融。
但光看這熱鬧的表象是不夠的。熱鬧背后,是魯迅每日疲于奔命的現實。他與周作人說好:從今往后,經濟合并,兄弟同心,永不分賬。
主意定了,執行起來就得硬著頭皮頂上。母親年邁、朱安不識字,家中幾十口人吃喝拉撒,全靠他和弟弟撐著。
他將自己除煙錢之外的全部工資上交,由羽太信子統一打理。賬本由她記,菜由她買,雞蛋幾枚,米幾斤,魯迅不過問。
然而后來發生的事,卻讓這段四年的同舟共濟顯得如此荒謬。
羽太信子不是中國的舊式女人,這一點,眾人早有耳聞,只是未曾料到,她連最基本的“持家”二字,也毫無概念。
她的生活方式,不在乎節省,更不屑于計劃,講究的只是舒坦與體面,哪怕代價是別人的喘不過氣。
她吃飯講究火候、順口與不順口,一盤菜若咸了些,便端回廚房重做,哪怕剛上桌;一道湯若涼了點,也得重煮一遍。
孩子生個小病,她非要立即請來日本醫生出診,診金照開,毫不遲疑。她不是不知道這會花多少錢,只是覺得該花,就得花,至于錢從哪里來,也不是她分內的事。
她生了兩個孩子,身邊的仆役卻不少,男女六七個,另加黃包車夫一名,專職接送孩子上學放學。
日常用品,若不是日貨,她根本不看一眼。
北平那時已有不少日本僑民,也有不少日本貨店,市面上“日貨”種類齊全。按理說,她應當滿足了。
可她偏不,時常寫信托人從日本直接捎來:棉布、味噌、嬰兒粉,甚至毛巾牙刷。
她認為日本的,就是好的,至于中國貨,不過是“勉強能用”罷了。
對此,周作人并非不清楚。他每日穿著干凈衣服坐在“苦雨齋”中讀書、翻譯,飯點一到,有人送來熱菜熱湯;衣服一臟,仆人收去洗凈熨平。
他所要的,不過是書桌前的清凈,屋檐下的安穩,剩下的,全權交給夫人安排。
那時候真正吃苦的,是魯迅。
他既要照料母親,又得兼顧朱安,還要顧及弟弟一家開銷。自己留下幾塊錢買香煙,剩下的都交出去,名義上是“兄弟合賬”,實際卻是他在硬扛。
他從不爭,也不說,只是每月末常常四處借錢。
光是1921年,他就向朋友寫信求助21次,這還只是記下的,沒記下的,怕還要多些。
可就算如此,羽太信子仍不滿意。
她要的不是“大家庭”,而是“她的家庭”。兄弟可共處,親戚最好退散。
三弟周建人因失業暫時借住八道灣時,她的臉色每日不同,一會兒冷一會兒更冷。
后來建人去了上海,工作有了著落,便想讓妻子羽太芳子一同赴滬。
可羽太信子橫加阻撓,芳子最終只回了一句:“不去上海、不離婚,我要陪姐姐。”
魯迅也是被搞的一個頭兩個大。
他曾私下托周作人出面勸勸,讓他和夫人講講道理,可弟弟只當耳邊風。
他一向只理學問,不理家務。魯迅無奈,只得以“長兄”身份出面勸導。
結果羽太信子不聽,一勸便冷臉,兩勸便翻臉,三勸之后,干脆連話也不說了。
她心里的不滿,大概自那時起,便埋下了。
更棘手的是經濟問題。起初魯迅掙錢多,羽太信子雖不尊重他,也多少還能忍讓。
可到了1923年,情況變了。當時周作人的月薪加稿費遠超魯迅,僅半年就掙了近三千元,而魯迅才勉強過千。
賬面上看,家庭支柱換了人,于是羽太信子的底氣也硬了。
過去是“忍著看他”,現在變成了“看他不順眼”,再后來,干脆明著挑刺。
1924年6月11日下午,早已搬家許久的魯迅提著一只舊箱,再次走進了八道灣。
那處老宅,本不該再來??蓵€在,家什也還在,不取不行。
說到底,他不過是來拿回幾件自己買的東西而已。誰料還沒跨過西廂門檻,周作人夫婦便迎面沖出,張口便罵,抬手便打。
魯迅當天的日記寫得極冷,只寥寥數句:
據后人回憶,那日屋里一度動了真刀真槍。周作人拿起一尊獅形銅香爐,足有一尺高,作勢要往魯迅頭上砸去。若不是旁人眼疾手快攔住,怕是要出大事。
而魯迅也不是泥做的,順手抓起一個陶瓦枕,朝弟弟擲去。
東西沒打中,可心已經徹底涼了。
一場兄弟鬩墻,到了這一刻,徹底翻了篇。此后再無一言,再無一面。血緣仍在,人情盡斷。
往后再提“周家兄弟”,魯迅只提三弟周建人,對周作人避而不談,避之如蛇蝎。
魯迅生病,周作人不來;1936年魯迅去世,周作人一家沒有一個人出席葬禮。
時間過去了三十年后,1967年,周作人去世。消息傳來,有人說應當通知魯迅的兒子周海嬰。
周海嬰看了后,沉默許久,最后仍未前往。
兄弟之情,走到這個地步,不啻于斷腸。
可惜在前的,不是反目,而是多年的同甘共苦;可憾的,也不是一封絕交信,而是從前那一日一夜地共桌、共灶、共寒暑,如今被掃地出門。
至于到底因何反目,眾說紛紜,有人猜錢,有人猜人,也有人說是立場不合,志趣兩歧。真相終究只有他們兩人知曉。
所以在一個家庭里,無底線的幫助,無底線的犧牲,真的能把人心捂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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