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袁克定的記憶碎片
文/ 張傳綵
1916年6月6日,袁世凱在舉國一片討伐聲中黯然離去,皇帝美夢只做了83天;在其背后極力鼓吹復辟帝制的袁克定也從此被打上“欺父誤國”的標簽。此后,這位袁家大公子似乎一下子從歷史大視野中銷聲遁跡。
袁世凱死后,給龐大的袁氏家族帶來的并不僅僅是政治上的衰落。袁克定,這位年輕時過慣鐘鳴鼎食日子的袁大公子最后竟至經濟窘迫之地步。晚年的袁克定與其表弟張伯駒生活在一起,張伯駒的女兒張傳綵口述的關于袁克定的記憶碎片,現在成了關于這位“皇太子”的寶貴記錄。
廣東崇正2023春拍 lot 1354
袁克定 致端方信札一通一開
信札?水墨箋本
25.5×17.5 cm.?約0.4平尺
藏印:王貴忱印
RMB: 30,000-50,000
承澤園里的袁克定
干瘦、矮小,穿一身長袍、戴一小瓜皮帽,拄著拐杖,走路一高一低瘸得很厲害,一個脾氣有點怪的的老頭——這就是袁克定留在我腦海中的印象。后來有一部描寫蔡鍔將軍反對袁世凱稱帝的電影叫《知音》,袁克定在里面一副風流倜儻的形象,其實滿不是那么回事。
我第一次見袁克定是在承澤園的家里,按照輩分,我一直喊他“大爺”。
1941年,父親在上海被綁架,母親怕我出事,讓我跟著孫連仲(注:著名抗日將領,后任河北省主席)一家去了西安。母親將父親救出后,因日本入侵,我們一家人在西安生活了一段時間。我記得那時候跟隨父親一起躲避在西安的還有一些京劇名角,比如錢寶森、王福山等,他們都是原來在清宮里唱戲的后代。
抗戰勝利后,我們回到北京住在弓弦胡同一號,這個有15畝花園的院子原來是清末大太監李蓮英的。1946年,父親聽說隋代大畫家展子虔的《游春圖》流于世面,為了不讓這幅中國現存最早的畫作落入外國人手里,毅然賣掉了他很喜歡的這座老宅,又變賣了母親的一些首飾,才買回了《游春圖》。我們一家于是就從城里的弓弦胡同搬到了城外的承澤園。
承澤園始建于雍正年間,是圓明園的附屬園林之一。現在北大西門對著的那個院子叫蔚秀園,穿過蔚秀園就是承澤園。在父親買下承澤園之前,它的主人是慶親王奕劻。承澤園很大,大大小小30多間房子,里面有假山、有人工湖,還有一個特別大的荷花池,很是雅致幽靜。父親生性散淡,但對朋友是有求必應。他的朋友大多是和他談論琴棋詩畫的同道中人,我記得吳小如、畫家秦仲文都曾在我們家住過。那幢房子現在是北大科學與社會研究中心教學科研和辦公場所。
印象中我們搬到承澤園后,袁克定就和我們住在一起。我們一家三口,加上奶奶住在承澤園最后面的房子里,而袁克定的房子在承澤園前面的東偏院,我進出回家,都要經過那里。那時候袁克定已經70多歲了,和他的老伴老兩口一起生活,但他們各自住在各自的房間里,袁克定的侄女、老十七(注:指袁世凱的第17個兒子袁克友)的女兒,在照顧他們。
袁克定的老伴是他的原配夫人,很胖,像個老大媽,特別喜歡打麻將,和又瘦又矮的袁克定在一起很不協調。我后來才知道她是湖南巡撫吳大澂的女兒,袁克定屬虎,她屬龍,按舊時說法龍虎相克,但袁家結親也有政治目的吧。袁克定后來又娶過兩房姨太太,最后還是和這位原配一起生活。
前面的房子有個空闊的大門樓子,夏天時,常見袁克定在那里納涼或吃飯。解放軍入北京時也曾住在這個門樓里。袁克定并不太愛說話,給我感覺脾氣有些怪,沒事就鉆進他的書房里看書。我曾到過他的書房,記得他看的都是那種線裝書,另一個愛好是看棋譜。
袁克定比父親大9歲,父親對他很尊重,有空就會到前院看望他。父親的朋友多,每每在家談詩論戲,袁克定從來不參加。
廣東崇正2023春拍 lot 1349
袁世凱 致五弟等信札關于袁克定墜馬事一通四開
信札 水墨紙本
25.5×17 cm.×4. 約0.4平尺(每幅)
出版:《袁世凱父子書跡摭談》,胡文輝,《收藏 拍賣》2004年第三期,第18、19頁。
《駱寶善評點袁世凱函牘》第340—346頁,岳麓書社2005年8月版。
RMB: 400,000-600,000
1948 年,父親被燕京大學中文系聘為導師,擔任藝術史課程,以后多次在京津各大學舉辦詩詞戲曲講座,在當時的影響非常大。那時很多燕大學生周末也會跑到承澤園的家里來拜訪父親,對袁克定多少有數面之緣。著名紅學家周汝昌在一篇回憶文章里還提及此事。
龐大的袁氏家族
張家與袁家的淵源應當從我祖父輩說起。我的爺爺張鎮芳與袁世凱是項城同鄉,又系姻親。張鎮芳出身書香門第,29歲時中了進士,留京任職,在戶部做了六品郎官。他的姐姐嫁給袁世凱同父異母的長兄袁世昌為妻。
袁、張兩家專就親戚交誼而論,實非如何親近;并且袁世凱與其長兄關系并不親密,所以袁世凱起用張鎮芳且委以鹽務重任,應更多是出于對張鎮芳經濟才干的賞識,而不是簡單的裙帶關系。
袁世凱一生有一妻9妾,生了17個兒子、15個女兒。長子袁克定是袁世凱的原配夫人于氏所生。于氏是袁世凱河南老家一個財主的女兒,不識字,也不大懂舊禮節,不是很得袁世凱的喜歡,于氏只為袁世凱生了袁克定這一個兒子。
1913 年,袁克定騎馬時把腿摔壞,從此落下終身殘疾。
最后的“皇太子”
在承澤園第一次見到袁克定時,我想,原來這就是要做“小皇帝”的那個人啊!我們上學時,也整天說“竊國大盜”袁世凱,“野心勃勃”的袁克定。不過我見到袁克定時,他已是位七旬老人,那時候我眼中的他,只是一個可憐的、沒人關心、有些孤僻的老人,并不是電影或歷史、文學書描繪的“現代曹丕”那種老謀深算的樣子。
在承澤園生活的這些年里,袁克定從不抽煙,和客人見面也很客氣、和善,總是微微欠身點頭致意,對我們孩子也一樣。他年輕時曾到德國留學,所以通曉德語和英語,看的書也以德文書居多,有時也翻譯一些文章。或許是因為早年跟隨袁世凱四處游走,他的口音有些雜,聽不出是河南、天津還是北京話。
1916年,做了83天皇帝的袁世凱死后,袁家移居到天津。袁世凱做總統時,曾在京津兩地為全家置辦了數處房產。袁世凱的遺孀們住在天津河北地緯路,袁克定住在自己買的德國租界威爾遜路(現天津解放南路85號),1935年又遷到北京寶鈔胡同63號舊居。北京淪陷后,袁克定帶著家人,還有私人醫生、廚子等,住在頤和園排云殿牌樓西邊的第一個院落清華軒。
父親通常不愿意跟我們講張家和袁家的事情。后來有一次章伯鈞向父親問及袁克定的事情,父親才說起來:抗戰時期,袁克定的家境日漸敗落,他原來還想找關系,求蔣介石返還被沒收的袁氏在河南的家產,但被拒絕,袁克定只好以典當為生。華北淪陷后,有一次曹汝霖勸袁克定把河南彰德洹上村花園賣給日本人,但袁克定堅決不同意。
袁世凱去世后,每個孩子分了一大筆財產,袁克定作為長子主持分家,也因此一直有人懷疑除了均分的那份遺產外,他還獨占了袁世凱存在法國銀行的存款。但他的錢很快耗光,他60歲生日時,我父親前往祝壽,曾給他寫了一副對聯:“桑海幾風云,英雄龍虎皆門下;篷壺多歲月,家國山河半夢中。”
據父親回憶,華北淪陷后,日本情報頭子土肥原賢二還想籠絡袁克定,要他加入華北偽政權,希望借助他的身份對北洋舊部施加些影響。袁克定幾次跟父親提到這事,那時候經濟已經很困頓了,他掂量再三,說出任固然有了財源,但也不能因此而做漢奸。據說袁克定還登報聲明,表示自己因病對任何事不聞不問,并拒見賓客,后來有人將刊登他聲明的那張報紙裝裱起來,并題詩表彰他的氣節。
父親當年不是很喜歡一意鼓吹袁世凱做皇帝的袁克定,但后來看見他家產耗盡,生活越來越潦倒,1948年就將他接到承澤園。后來任中央文史館館長的章士釗給袁克定一個館員身份,讓他在那里謀一職,每月有五六十塊錢的收入。父親說,他每次一拿到工資,就要交給母親。但父親不讓母親收他的錢,說既然把他接到家里了,在錢上也就不能計較。
1952年燕京大學并入北京大學,北京大學從城內沙灘遷入燕園。第二年,父親把承澤園賣給北京大學。我們家那時在海淀還有一處30多畝地的院子,從承澤園搬出后,在那個院子住了半年左右,后來賣給了傅作義,最后住到了后海附近。父親給袁克定一家在西城買了間房子,讓他們搬了過去,也照樣接濟他們的生活。
我們在承澤園時,沒怎么見過袁克定的家人來看過他。袁克定去世后,平時不見往來的親戚從河南趕來,賣了那座房子。母親后來說,花出去的錢就是潑出去的水,不必計較了。袁家曾是這樣顯赫的一個大家族,但最后也七零八落,到今天,知道袁克定這一支下落的人恐怕都沒有幾個了。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