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8月底,深圳又篩查出70多名新冠患者,全市按下暫停鍵,公交、地鐵停運,全員三天大核查。
《水滸傳》中有詩: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農夫心內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此時我就是望日焦躁的農夫。
又是全員封控,對教培機構和老師真是晴天霹靂,秋季開學是最重要的招生期。我每天剛性支出要一萬多元,疫情加政策突變,我像熱鍋上被烙了快三年的燒餅。
當代身殘志堅的著名作家史鐵生寫道:既然命運把我推到了懸崖的邊緣,那么就讓我坐下來,順便看看懸崖上的流嵐霧靄,喝支歌給你聽。
我唱不出歌,只有黑著臉硬剛。9月2日下午,我在蜿蜒如蛇的長陣中排隊做核酸檢測,忽然接到龍崗區一個街道辦電話:“呂老師,您認識龐老師吧?教英語的,他嚴重抑郁,說不定就出大事,請您幫忙來疏導一下,我馬上派防疫車去接?!?/p>
龐老師不是我公司員工,只是偶爾來做兼職。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還是趕去。
在一個偏僻的村巷中七拐八繞了很久,我飛快爬上五樓,跟龐老師打招呼。才半年沒見,他胡子拉碴,臉色黃中帶灰。曾烏黑油亮的頭發又長又亂,像雞窩,夾雜很多銀光閃爍的白發,他還不到40歲。藏在厚重鏡片后面的眼窩深陷,兩眼直勾勾的,偶爾轉動一下,才知道還是活人。
我上前握住他的右手說:“龐老師,我每天單是房租、社保就虧幾千、上萬元,你看我是不是還胖了?有我在,有政府管,真沒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個大男人,哪能一點困難就想不開?”
一邊說,我趁勢拉著他進房間,飛快把滿地鞋、襪、書、快餐盒收拾好。
幾位防疫員看了一眼房內,根本容不下,也不愿進去。防疫時期,盡量少接觸人,何況濃烈的霉酸怪味,隔著口罩都難聞。
我示意大家離開。關上房門后,龐老師終于開腔了:“唉!我算是完了!信用卡、花唄欠了幾萬,房租三個月。本想開學預收點學費周轉,他媽的疫情又來了,哪天是盡頭?這是人過的日子嗎?你說,這么子下去,還有什么搞頭?”
無論多重的抑郁,不停說話就能緩解。我接口道:“先莫談這些破事,我難得清閑,今天跑來,想跟你練幾天口語,特別是想痛快殺幾盤象棋?!?/p>
提到下棋,他眼里光芒四射,我們在手機棋盤上開始較量。我剛出手,他掃一眼立刻應對,真是專業。進入中局后我不得不陷入長考,他在小房間焦躁地來回走動,用他村里的土話罵罵咧咧,我其實都能聽懂,跟九江市區囗音很像。
我假裝不懂,知道他是半個書呆子,英語專業能力強,教書很好,可日常生活中,一開口就讓人難受,典型的智商高情商低,完全沒有半點湖北人的機敏靈巧。
他是黃岡市紅安縣人,重本英語專業八級,5年前來我這應聘,口語流利,發音地道。他翹著二郎腿說:“來你這小廟打工?是不可能的。有沒有中考高考補習生?如果價格合適,我剛好有空,可以合作,但是工錢不能拖哦,半個月結一次,我急著用錢?!?/p>
我還在盯著手機長考,他忍不住用手指一劃拉,“你拐馬到這就行,這都沒看出?你會不會下棋,嗯?”不是我不會,是他棋藝真的高!我連輸兩盤,加上長久盯著手機上小棋子,眼睛都紅了。我不是服輸的人,讓社區給我找一副象棋來,接著下。
志愿者免費送飯給我倆吃,帶來一桶礦泉水、一副實木象棋盤。他狼吞虎咽,幾口就吃完,我扒了一小半給他,兩口又吃完了。
龐老師擺棋,像影視劇中賭場的荷官推籌碼,敏捷瀟灑,他訥于言而敏于行。我現在摸清了他的棋路,又是在敞亮的大棋盤上對局,不至于老眼昏花出臭招,他應對越來越吃力。這是客廳隔出來的小房間,暗無天日沒戶,大白天得開燈。只有一臺小風扇,吹腦袋就吹不到屁股。
九月初的深圳,濕熱耐熬。棋逢對手時下棋是高強度的體力消耗,他赤膊上陣,我也如法炮制。沒有硝煙卻驚心動魄,真是殺得天昏地暗,互有輸贏,不知不覺就天黑。吃了免費的晚飯,我拉他去村委門口排隊做核酸。
一路上他長吁短嘆,思念在老家上小學的兒女,大罵前妻,埋怨父母。
我見過他的前妻,是湖南人,長得很有氣質,爽直開朗,只是脾氣很急很倔,像白磷彈,一碰就著火冒煙。她找龐老師這種性格的人,中途散伙是大概率。以前兩人奔忙到半夜才回出租屋,擠在一張小床上,沒時間沒精力吵架。
他原來在深圳邦德教育上了幾年班后,出來自己做上門家教。那時教培行業很火,他有真材實學,又吃苦耐勞,賺了不少錢。父母經常嘮叨:樹高千丈,落葉歸根,何況還有兩個孩子,得趕緊在村里建房,兔子還得有個安穩的窩。
龐老師很孝順,有很深的鄉土情結,這也是大多數從農村考出來的莘莘學子共同情懷。盡管妻子反對,他還是建了一幢三層的氣派小洋樓,把兩人省吃儉用的積蓄花光了。
他開著新車回家,也算是衣錦還鄉,雞窩里飛出了金鳳凰。
2020年春節疫情暴發,深圳直到5月初,教培行業還沒解禁。龐老師2019年底剛分期付款買了一輛20萬的低配版豐田凱美瑞,月供3000元,深圳房租、生活費,在老家的倆孩子撫養費。父母是年愈60歲的山區普通農民,還指望著他寄點回去應付人情往來。錢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這突如其來的持久疫情,成了導火線。貧賤夫妻萬事哀,在深圳尤其如此。兩人關在小房里,幾個月大眼瞪小眼,砸盆摔碗,分床而眠,老婆睡床上,他睡地上。5月中旬市內解封,他打電話給我,云淡風輕地說離婚了。
當時只道是尋常,誰念西風獨自涼?
做完核酸回來,我提議在手機上看純英文版電影《泰坦尼克號》,他模仿男主角杰克的語音語調可以亂真??吹矫利愗S滿的露絲,在貴賓套房脫衣裸體,只戴那顆昂貴藍寶石側躺著讓杰克畫,他調慢速盯著看,時不時怪笑。我插進一句“ That’s a daydream.”他哈哈大笑。我們聊電影,聊到如果杰克不死,兩人上岸后會怎樣……
我不敢沉睡,半夜他起來上洗手間,我就在后面悄悄跟著。
下棋累了,我們就神聊亂侃。我比他年長十多歲,有相似的經歷,我也是從偏遠的山村艱難考上大學,后來渴望看風云激蕩的世界,就辭職出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我毫無隱瞞、毫無夸張地講了我在外外這半生中或得意、或慘痛的經歷。
第二天晚上我得回去,他送我到樓下,憨憨地搖著頭說:“我沒想到,你原來受過這么多折磨,我眼下這點困難,一定能闖過去!”
我回來后兩人只能每天在電話中聊。半個多月后深圳解封,當地社區站出錢給他買了回老家的火車票,回去休養。父母也沒說錯,家鄉是得有個窩,萬一在外走頭無路時,漂泊的游子還有個溫暖的窩,可以暫時躲一躲。
我那時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公司差點崩盤。我沒空去送他,只是微信發了兩個小紅包給他的兒女,送上一句臨別贈言......
作者簡介
呂有德,1969年1月出生于江西省景德鎮市浮梁縣,現在定居深圳,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深圳有德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法人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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