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話說:本文依據(jù)發(fā)生在亞東縣邊防某團的真實事件改編。謹以此文懷念在歸隊途中犧牲的何勤科政治指導員。
歸 隊
王吉友
1995年的隆冬,凜冽的寒風裹挾著徹骨的寒意,如同一頭肆虐的猛獸,無情地撕扯著天地間的一切。在寶雞那充滿煙火氣的溫暖家中,何指導員靜靜地凝視著妻子那寫滿溫柔與不舍的面龐,懷中三歲的兒子正酣然入睡,肉嘟嘟的小臉泛著紅暈。媳婦娃娃熱炕頭,這本是無數(shù)男人心馳神往、夢寐以求的安逸生活,可命運的齒輪卻在此刻悄然轉(zhuǎn)動——還未等他將假期休滿,一封來自團里的加急電報便如同一記重錘,無情地打破了這份寧靜與美好,電報上赫然要求他必須在元旦前歸隊。
站在西安咸陽國際機場那寬敞卻冰冷的航站樓里,何指導員的妻子緊緊地摟著年幼的兒子,眼中滿是眷戀與擔憂,含著淚為他送行。何指導員緩緩地握住妻子的手,那雙手柔軟卻因操持家務(wù)略顯粗糙。瞬間,他鼻子一酸,滾燙的淚水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轉(zhuǎn),仿佛隨時都會決堤而出。但他深知,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這份沉甸甸的責任容不得他有絲毫猶豫。他強忍著內(nèi)心如潮水般翻涌的不舍,聲音略帶哽咽與顫抖地說道:“家里的大事小情就全交給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和兒子!”話音落下,他毅然決然地轉(zhuǎn)身,邁著沉重卻堅定的步伐,朝著候機室走去,踏上了那架飛往拉薩的航班,也踏上了充滿未知與挑戰(zhàn)的歸隊之路。
抵達貢嘎機場后,何指導員好不容易搭乘上一輛破舊的貨車,一路顛簸趕往日喀則。在日喀則軍分區(qū)那略顯陳舊的招待所里,他意外地遇到了同樣休假歸隊的王醫(yī)生、李參謀、劉參謀和兩名貴州籍戰(zhàn)士。此時,距離1996年元旦僅剩短短兩天時間,而日喀則到亞東縣的班車每周僅有兩趟,明天便是元旦前的最后一趟。盡管天氣預報已經(jīng)明確顯示,明天晚上亞東縣將會迎來一場來勢洶洶、極為猛烈的暴風雪,但憑借著以往在這片高原上積累的經(jīng)驗,大家都覺得三百公里的路程,最多7個小時便能順利到達,只要抓緊時間,應(yīng)該能夠在暴風雪肆虐之前趕回亞東。抱著這樣的想法,六人一拍即合,毅然決定乘坐這趟班車,踏上歸隊的征程。
日喀則到亞東的路是一條蜿蜒曲折、崎嶇不堪的砂石路。汽車艱難地向前行駛著,身后揚起的塵土如同一股黃色的長龍,綿延一兩公里遠。尤其是當兩車相遇時,飛揚的塵土瞬間彌漫開來,幾百米之內(nèi),路面完全消失在一片朦朧之中,讓人幾乎看不清任何東西。班車內(nèi),除了何指導員和五位戰(zhàn)友,其余全是身著特色服飾的男男女女藏族同胞。車廂里,濃郁刺鼻的酥油味肆意飄散,再夾雜著從車窗縫隙里瘋狂鉆進的塵土,讓人呼吸都變得異常困難,每一口呼吸都仿佛帶著砂礫,嗆得人直咳嗽。
班車剛駛過康馬縣嘎拉邊防檢查站沒多久,一塊尖銳鋒利、棱角分明的石頭,如同隱藏在暗處的敵人,冷不丁地扎破了右邊的一個輪胎。在廣袤無垠的西藏,幾百公里都難尋一家修車鋪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因此,補胎換輪、油泵排水這些技能,早已成為了駕駛員們必備的生存本領(lǐng)。何指導員和幾個戰(zhàn)友見狀,二話不說,急忙匆匆下車,齊心協(xié)力地幫駕駛員更換輪胎,每個人心中都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希望車子能盡快修好,繼續(xù)趕路,按時歸隊。
然而,厄運似乎總是接踵而至,“禍不單行”這個詞在此刻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班車往前又艱難地行駛了大約一小時,在一段陡峭難行的爬山路上,發(fā)動機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高溫。剎那間,冷卻水如同即將噴發(fā)的火山,從水箱蓋處噴涌而出,場面十分嚇人。司機看著這突如其來的狀況,滿臉絕望,不自覺地喃喃自語道:“完了完了,車上沒有自備水!”何指導員聽聞,沒有絲毫猶豫,迅速拿起司機靠背后邊那個略顯陳舊的20升塑料水壺,一邊招呼幾名戰(zhàn)友,一邊快步下車,朝著山下的河溝跑去提水。
此刻,才剛剛下午5點,可那原本預報晚上才會到來的暴風雪,卻仿佛提前掙脫了束縛的猛獸,氣勢洶洶地提前來臨了。狂風如同無數(shù)把鋒利無比的刀子,狠狠地削著眾人的臉頰,讓人疼痛難忍;大雪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如同一群群白色的精靈在天地間肆意飛舞。轉(zhuǎn)眼間,茫茫的山體就被一層厚厚的白雪覆蓋,漸漸變得一片泛白,仿佛整個世界都被冰雪吞噬。何指導員和五位戰(zhàn)友只能輪換著提著那裝滿水、沉甸甸的水壺,在這高寒缺氧、令人窒息的環(huán)境中,邁著如同灌了鉛一般沉重的步伐,艱難地從河溝一步步往上爬,每一步都充滿了艱辛與挑戰(zhàn)。
終于,他們將水提到了班車上。一位面容慈祥的藏族老阿媽看到這一幕,眼中滿是敬佩,伸出布滿皺紋的大拇指,由衷地贊嘆道:“金珠瑪米呀咕嘟!”
下午六點半,班車終于抵達了素有“高原第一鎮(zhèn)”美譽的帕里鎮(zhèn)。帕里鎮(zhèn)坐落在喜馬拉雅山脊那一片開闊平坦的土地上,巍峨壯觀、終年積雪的卓木拉日雪山,如同一位忠誠的衛(wèi)士,常年靜靜地守護著這座美麗而又神秘的邊境小城。然而,此時從山下傳來的消息卻如同一盆冷水,澆滅了眾人心中的希望——亞東的雪下得鋪天蓋地,道路早已被厚厚的積雪封死。司機滿臉無奈與沮喪,只能遺憾地告訴大家,亞東是去不了了,班車只能原路返回日喀則。
何指導員和五位戰(zhàn)友圍聚在一起,焦急地商量著接下來該怎么辦。李參謀皺著眉頭,率先開口說道:“帕里這地方太偏僻了,連一家像樣的招待所、飯館都沒有,咱們不如返回日喀則,反正這是天災(zāi),相信團里也不會追究我們沒有按時歸隊的責任。”李醫(yī)生卻有著不同的看法,他思索片刻后說道:“回到日喀則,吃住也不方便,而且這路什么時候能通還是個未知數(shù),到時候又得在車上來回折騰,太折騰人了。”
何指導員靜靜地聽著大家的發(fā)言,眼神中透著堅毅與果敢。他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會兒,然后目光堅定地掃視著眾人,說道:“服從命令是軍人的天職,按時歸隊是我們最起碼的要求。帕里到我們?nèi)隣I八連不到20公里,現(xiàn)在才6點半,咱們走路回我們連,預計十點半就能到,到了之后給團里打個電話報到,吃住由我來安排,大家看如何?”
眾人聽了何指導員的話,沉思良久,覺得這個辦法雖然充滿艱辛,但也不失為一個可行之策。于是,他們背起沉重的行李,毅然決然地朝著二營八連的方向走去。
此時的天色灰沉沉的,仿佛一塊巨大的鉛塊壓在頭頂;地面早已是白茫茫的一片,被厚厚的積雪完全覆蓋。暴風雪的勢頭愈發(fā)兇猛,那刺骨的寒冷如同無數(shù)細小的冰針,扎進每一個人的骨頭縫里,讓人喘不過氣來。他們仿佛置身于一個無邊無際的白色迷宮之中,四周全是望不到盡頭的白雪,根本看不清前方的路究竟在哪里。
就這樣,一行人艱難地走了一個多小時。兩名貴州籍戰(zhàn)士早已疲憊不堪,腳步越來越沉重,最終還是打退堂鼓,他們氣喘吁吁地說實在走不動了,堅持要返回帕里鎮(zhèn),在公路道班找老百姓借宿。因為彼此之間不存在上下級關(guān)系,大家也不好強行阻攔,只能無奈地看著他們轉(zhuǎn)身離去。而剩下的四名干部則咬著牙,繼續(xù)堅定地往前走。
帕里這地方,海拔高達4300多米,四周群山連綿,荒無人煙。一路上,他們連一頂牧民的帳蓬都看不到,只有呼嘯的寒風和漫天的飛雪。又繼續(xù)艱難地走了一個多小時,天色越來越黑,前方又出現(xiàn)了一座山需要攀爬。王醫(yī)生早已累得氣喘吁吁,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問何指導員:“還有多遠?”何指導員心中也沒有確切的答案,只能說道:“我也沒有親自走過,估計還得兩個多小時。”
“我看我們還是不要冒險了,萬一撞上狼群,被狼吃了都不知道為什么!”王醫(yī)生滿臉擔憂地說道。
“也許兩名貴州兵的選擇是正確的,回帕里吧!”李參謀也有些動搖,語氣中充滿了猶豫。劉參謀也支持他倆的意見。
何指導員停下腳步,眼神中透露出一股倔強與堅定,他大聲說道:“回帕里和去八連的時間差不多,要回你們回,我繼續(xù)回連隊!”
最終,王醫(yī)生和兩個參謀在猶豫再三后,沿著來時留下的腳印,緩緩地返回帕里。而何指導員則獨自一人,毅然決然地踏著厚厚的白雪,繼續(xù)朝著連隊的方向,一步一步艱難地前行。
大雪瘋狂地肆虐著,仿佛要將整個世界徹底掩埋。避風處的積雪厚達一米多,何指導員每走一步,都要費力地將腳從深深的積雪中拔出來,然后再艱難地踩下去。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近一個半小時,此時的四周漆黑一片,看不到一盞亮著的燈光,就像置身于一個被遺忘的黑暗世界。他開始對自己所走的方向產(chǎn)生了深深的懷疑,內(nèi)心的自信也在一點點被消磨。他努力地思索著軍事地形學上所學的辯別方向的知識,可眼前白皚皚的一片,根本找不到一樣可以用來參照的物體,就連平日里指引方向的北斗星,也躲進了浩瀚無垠、厚實無比的云層當中,何指導員只感到一片茫然,無助與絕望漸漸涌上心頭。
就在這時,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一片湖泊。何指導員努力在腦海中回憶,印象中在連隊的東南方向兩三公里處確實有一片無名湖,可此刻連隊究竟在湖的什么方向,他卻怎么也判斷不出來了。他在湖畔不停地徘徊著,雪地上留下了他一串串凌亂而又孤獨的腳印。
此時的何指導員早已是又餓又累到了極點,他的雙腳被寒冷的冰雪凍得完全失去了知覺,仿佛已經(jīng)不再屬于自己的身體。他看見湖邊有一個牧民用鵝卵石壘起的羊圈,便拖著沉重的身軀,靠墻緩緩蹲下,心里想著休息一會再走。可這一蹲下,他就再也沒有了站起來的力氣,漸漸地,他的意識也隨著寒冷的侵襲而一點點消散……
返回帕里的三名干部也因長時間在惡劣的環(huán)境中行進,都遭受了嚴重的凍傷。他們強忍著身體的劇痛,通過地方電話聯(lián)系上了團里,并將何指導員一人回連隊的情況如實報告。團里得知消息后,立刻緊張地行動起來,一邊及時聯(lián)系二營八連展開搜尋,一邊決定迅速組建臨時搜救隊,趕赴帕里進行救援。同時,還緊急聯(lián)系地方公路道班,請求用推土機清理路上厚厚的積雪,只為了能盡快找到何指導員。
第二天中午,在眾人焦急的期盼與努力搜尋下,何指導員終于被找到了。然而,映入大家眼簾的,卻是他那早已被冰雪覆蓋,凍成一座冰雕般的身軀,他就那樣靜靜地躺在雪地里,一動不動,仿佛永遠地沉睡在了這片他為之堅守的雪域高原上。
這起歸隊事件,最終造成了令人痛心的后果:何指導員為了堅守軍令,犧牲了自己年輕而寶貴的生命;王醫(yī)生因凍傷嚴重,不得不接受高位截肢手術(shù);李參謀截了五根腳趾;劉參謀雙腳也遭受了嚴重的凍傷;而那兩名貴州籍戰(zhàn)士則只是輕微凍傷。
事后,有人不禁發(fā)出這樣的疑問:何指導員為了按時歸隊,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這樣做真的值得嗎?在軍令如山和寶貴的生命之間,到底該如何做出抉擇呢?
2025年6月26日于銅川
(注:本文插圖均來自網(wǎng)絡(luò))
作者簡介:
王吉友:1963年2月生,陜西蒲城人,大學文化程度,曾在西藏部隊服役19年,少校軍銜。退役后從事新聞工作24年,曾擔任《西北信息報》社深度報道部主任。1984年開始發(fā)表文學作品,數(shù)百篇散文、小說作品刊發(fā)報紙、雜志和網(wǎng)絡(luò)。出版有散文集《留著雪漬的腳印》。
作者:王吉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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