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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史野記:戚將軍三納新婦,王夫人一怒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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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戚繼光的發妻王氏,曾與他分食一條魚時,我默默吃掉頭尾,把最好的肉留給他。

>臺州之戰,我用空城計嚇退倭寇,他贊我“智勇雙絕”。

>可當婆母指著我的肚子罵“不下蛋的母雞”時,他竟接連納了三房美妾。

>最后一次,我提著刀追到軍營:“戚元敬,出來受死!”

>將士們列陣威懾,我厲聲喝問:“喚我何事?”

>他竟在萬軍面前顫聲答:“特請夫人閱兵!”

>后來我卷走全部家產,只留給他一個裝魚頭的陶罐。

>他臨終前托人帶話:“吾負夫人。”

>我摸著陶罐冷笑:“魚頭涼了,回不了鍋了。”



臘月的風刀子似的刮過新河城頭,吹得我臉皮生疼。腳下的青磚凍得梆硬,寒氣順著薄棉鞋底直往上鉆。我攏了攏身上半舊的靛青棉襖,袖口磨得有些發毛,針腳是我親手縫的,密密實實。城垛口外,灰蒙蒙的天壓著光禿禿的田埂,遠處那幾棵歪脖子老樹被風扯得嗚嗚響,像誰在哭。

這鬼地方,比不得登州老家。

“夫人,” 陪嫁丫頭小滿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帶著點小心翼翼,“天冷,喝口熱水吧?”她遞過來一個粗陶碗,熱氣騰騰。

我接過來,沒喝。碗沿的溫熱熨帖著凍僵的手指,眼睛卻不由自主瞟向城下那條凍得硬邦邦的官道盡頭。空蕩蕩的,一個人影也沒有。元敬帶兵追擊一股流竄的倭寇,說三五日便回,今日已是第七日了。

“又沒消息?”我問,聲音有些啞,被風灌的。

小滿搖搖頭,臉上也蒙著一層愁云:“沒有,夫人。”

心口那點懸著的勁兒,像被這西北風又吹得往上提了提。自打嫁給他戚元敬,這顆心就沒怎么踏踏實實落回過腔子里。不是怕他打仗折在外頭,就是愁家里快揭不開鍋。當年在登州,我爹王棟好歹是個總兵官,我王瑛也是被捧在手心里長大的嬌嬌女。十三歲那年兩家定親,隔著屏風遠遠瞧過他一眼,少年人穿著半舊的青布袍子,身板挺得筆直,眼神亮得像淬了火的刀鋒。誰承想,戚家敗落得那么快。等熬到我二十一歲過門,他那點家底早被族里那些虎狼親戚啃得渣都不剩。

新婚之夜的紅燭還沒燃盡,窗外就響起催債的梆子聲,一聲聲敲得人心慌。我摘下陪嫁的金簪塞給他去應急,他攥著那簪子,手背上的青筋都凸起來,眼睛死死盯著地面,半晌才擠出一句:“瑛娘,委屈你了。”聲音沉得像壓了千斤重的石頭。

委屈?那時我年輕氣盛,只覺得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有什么委屈不委屈。他戚元敬是條漢子,胸中有韜略,手上能挽強弓,早晚有出人頭地的一天。我信他。

可這貧賤夫妻的日子,真真是磨人。

想起那條魚。

那是成婚第二年冬天,他練兵回來,凍得嘴唇發紫。家里的米缸已經見了底,小滿跑遍了半個城,才從一個相熟的漁夫手里賒來一條不大的鯽魚。灶上咕嘟咕嘟燉著魚湯,那點可憐的香氣在冰冷的屋子里顯得格外稀罕。

魚端上桌,只有一條。他用筷子把最肥厚、沒刺的魚肚子肉撥到我碗里:“瑛娘,你吃。”

昏黃的油燈下,他眼里的關切明晃晃的。我心里一暖,嘴上卻嗔道:“你練了一天兵,出力多,該你吃好的。” 說著,飛快地夾起魚頭,放進自己碗里,又把那截細小的魚尾巴也扒拉過來。魚頭沒什么肉,骨頭多,魚尾巴更是只有薄薄一層皮,還帶著點腥。

他愣住了,看著我熟練地吮吸著魚頭上那點可憐的膠質,腮幫子被細小的魚刺硌得一鼓一鼓。

“瑛娘……” 他喉嚨里像是堵了什么東西,筷子懸在半空。

“快吃呀,” 我故意把魚骨頭嚼得嘎嘣響,含糊不清地催他,“涼了腥氣重。”

他喉結滾動了幾下,猛地低下頭,端起碗,把那塊魚肚子肉扒進嘴里,嚼也不嚼就咽了下去。再抬頭時,眼圈竟有些泛紅,一把抓住我沾著魚腥味的手,攥得死緊,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哽咽的顫抖:“瑛娘!我戚元敬對天發誓!日后若有一口吃的,必先緊著你!若違此誓,天打雷劈!”

那滾燙的溫度和沉甸甸的誓言,似乎還烙在皮膚上。我下意識地摩挲著粗糙的陶碗邊緣,冰涼的觸感將我從回憶里拽回城頭的寒風中。碗里的水已經不再冒熱氣了。

“夫人!夫人!” 一個家丁連滾帶爬地沖上城頭,臉白得像鬼,聲音都劈了叉,“倭寇!好多倭寇!朝咱們新河城殺來了!”

我手一抖,碗里的水潑出來大半,濺在冰冷的磚地上,瞬間結了一層薄冰。心猛地沉下去,像墜了塊寒鐵。

“慌什么!” 我厲聲喝道,壓下嗓子眼里的驚悸,“說清楚!”

“看、看不清多少……烏泱泱一片!離城不到十里了!旗號……是倭寇的旗號!” 家丁牙齒咯咯打顫。

元敬不在!新河城留守的兵卒老的老,小的小,加起來不足兩百!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四肢百骸都僵了。

小滿嚇得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夫人!怎么辦?我們跑吧!”

跑?往哪兒跑?城里多是老弱婦孺,兩條腿能跑過倭寇的刀?

城下隱約傳來凄厲的哭喊和雜亂的奔跑聲,恐慌像瘟疫一樣蔓延開來。城頭幾個守軍老兵也慌了神,面面相覷,握著長矛的手都在抖。

“跑是死路一條!” 我猛地甩開小滿的手,聲音拔高,壓過城下的騷亂和耳邊的風聲,“關上城門!吊橋拉起來!快!” 那聲音又尖又利,帶著一種連我自己都陌生的狠勁。

老兵們被我一喝,下意識地行動起來,吱呀呀的沉重絞盤聲響起。

我扶著冰冷的城垛,探身往下看。通往城門的土路上,拖家帶口想逃難的百姓亂成一團,哭爹喊娘,互相推搡。幾個半大孩子被擠倒在地,眼看就要被踩踏。

“開城門!” 我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讓百姓先進來!快!”

“夫人!倭寇轉眼就到!” 一個老兵急得跺腳。

“開!” 我狠狠瞪過去,眼神像淬了冰,“放他們進來!關上門,再守!”

城門在最后幾個百姓跌跌撞撞撲進來后轟然合攏,沉重的門閂落下。吊橋吱嘎作響,緩緩升起,截斷了城外那條凍硬的路。整個新河城像一只受驚的蚌,死死合上了殼。城里的哭聲、喊聲、祈求神佛保佑的聲音嗡嗡地混在一起,敲打著我的耳膜。

我扶著城垛,指甲深深掐進冰冷的磚縫里。指尖傳來的刺痛讓我混亂的腦子稍微清醒了一瞬。元敬說過,倭寇最是欺軟怕硬,也最是疑神疑鬼……

一個近乎瘋狂的念頭,像冰縫里掙扎出來的火星,猛地躥上心頭。

“小滿!” 我猛地轉身,聲音因為急促而有些變調,“去!把城里所有能敲響的鑼鼓都給我找來!還有,所有紅布、黃布,能掛的都給我掛上城頭!把倉庫里那些備用的戚家軍旗,全給我插上!插滿!越多越好!”

小滿和周圍幾個家丁都愣住了,像看瘋子一樣看著我。

“快去啊!” 我幾乎是咆哮出來,胸脯劇烈起伏,“愣著等死嗎?!”

人群被我吼得一個激靈,轟然散開,跌跌撞撞地跑下城去。

“你們幾個!” 我指著那幾個還在發懵的老兵,“別杵著!把城頭所有能站人的地方都給我站上!老的少的,只要能拿動棍棒的,都給我上來!穿厚實點,別露怯!站直了!把你們手里的矛,給我豎起來!豎得高高的!”

老兵們如夢初醒,慌忙行動起來,連踢帶拽地把一些嚇得腿軟的青壯也拉上城頭。

鑼鼓很快被胡亂地搬了上來,破鑼、舊鼓、甚至洗臉的銅盆。我抄起一面破鑼,掄起鼓槌,朝著那蒙著破皮的鼓面,用盡全身力氣——

“咚!!!”

一聲悶響,帶著破音,撕裂了城頭的寒風和城下的哭嚎。緊接著,稀稀拉拉、不成調子的鑼鼓聲跟著響了起來,敲得人心慌意亂,毫無章法。

“敲!使勁敲!別停!” 我嘶喊著,汗水順著鬢角流下來,被風一吹,冰涼刺骨。我扔下鼓槌,沖到插旗的地方。小滿和幾個婦人正手忙腳亂地把一面面疊放著的戚家軍旗抖開。那鮮艷的紅色,在灰暗的天色下顯得格外刺眼。

“給我!” 我一把奪過幾面大旗,沖到最近的城垛口,奮力將那沉重的旗桿插進磚縫里。旗面嘩啦一聲展開,獵獵作響,上面斗大的“戚”字在寒風中張牙舞爪。我顧不得旗角抽打在臉上的疼痛,又奔向另一個垛口,再插一面!

“插滿!所有垛口!都給我插滿‘戚’字大旗!” 我的聲音已經嘶啞得不成樣子,帶著一股血腥氣。

婦人們被我近乎猙獰的樣子嚇住了,也激起了求生的本能,紛紛抱起旗子,沖向各個垛口。很快,原本光禿禿的新河城頭,如同變戲法般,豎起了一片赤紅的旗幟!像一片燃燒的火焰,又像無數雙怒睜的眼睛,死死盯著城外的曠野。

鑼鼓還在雜亂無章地響著,咚咚鏘鏘,敲得人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城頭上,老兵們咬著牙挺直佝僂的背脊,把銹跡斑斑的長矛盡力向上舉起。被趕上來的青壯和半大孩子,穿著臃腫的棉襖,手里攥著柴刀、棍棒,甚至菜刀,擠在垛口后面,努力踮起腳尖,露出一個個黑乎乎的頭頂和一張張因為恐懼而繃緊、卻竭力想做出兇狠表情的臉。

風卷著塵土和雪沫子打在臉上,生疼。我扶著插在垛口邊、還在劇烈晃動的旗桿,大口喘著氣,喉嚨里火燒火燎。眼睛死死盯著官道盡頭那片灰黃色的地平線。

來了!

像一片骯臟的、蠕動的烏云,貼著地皮,飛快地卷了過來。能看清那些矮壯的身形,雜亂的陣型,還有陽光下偶爾一閃的、令人心悸的刀光。人數……根本數不清!黑壓壓的一片!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狠狠一捏,幾乎停止了跳動。握著旗桿的手心里全是冷汗,滑膩膩的。

近了,更近了!連他們猙獰的五官和頭上綁著的怪異布條都看得清了!他們顯然也看到了新河城頭這詭異的陣仗——震天響的鑼鼓,密密麻麻插滿的“戚”字大旗,還有垛口后面影影綽綽、嚴陣以待的人影!

沖在最前面的倭寇猛地勒住了腳步,驚疑不定地抬頭望著城頭。后面涌上來的隊伍也出現了混亂,像一股濁流撞上了無形的堤壩。

城頭的鑼鼓敲得更亂了,咚咚鏘鏘,毫無節奏,反倒透著一股蠻不講理的瘋狂勁兒。擠在垛口后面的一個小伙子嚇得手一抖,手里的柴刀“哐當”一聲掉在城磚上,發出刺耳的脆響。

這一聲響,像投進滾油里的一滴水。下面原本遲疑的倭寇隊伍里,爆發出一陣急促而怪異的呼喝聲。我看到一個頭目模樣的人,揮舞著長刀,似乎在催促手下進攻。但那些倭寇,只是騷動著,仰頭望著城頭那片刺目的紅色和森然的矛尖,腳步卻像釘在了原地。

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像一個世紀那么長。寒風卷著倭寇那邊傳來的怪叫聲、馬匹的嘶鳴,還有我們這邊不成調的鑼鼓和粗重的喘息,灌進耳朵里。

不知僵持了多久,也許只有半盞茶,也許有一炷香。那個倭寇頭目終于狠狠一揮手里的刀,發出一聲極其不甘的怒吼。整支倭寇隊伍,竟像退潮的臟水一樣,開始緩緩后撤!速度越來越快,最后竟丟下幾面破爛的旗子,頭也不回地朝著來時的方向狂奔而去!

直到那片骯臟的烏云徹底消失在灰黃的地平線盡頭,城頭上死一般的寂靜才被打破。

“走……走了?” 一個老兵喃喃道,手里的長矛“哐啷”一聲掉在地上。

“倭寇……跑了?” 另一個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

“嗚……” 一個半大的孩子再也支撐不住,腿一軟癱坐在地,放聲大哭起來。這哭聲像打開了閘門,城頭上瞬間爆發出一片劫后余生的嚎啕、嘶喊、狂笑和語無倫次的感謝神佛聲。

我全身的力氣仿佛瞬間被抽干,雙腿一軟,背靠著冰冷的城垛滑坐下去。旗桿歪倒在一邊,那巨大的“戚”字旗蓋在了我身上,帶著塵土和硝煙的味道。我大口喘著氣,冰冷的空氣嗆進肺里,引起一陣劇烈的咳嗽。小滿撲過來扶我,她的手抖得比我還厲害。

“夫人!夫人!您沒事吧?” 她帶著哭腔。

我擺擺手,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喉嚨里像堵著團火炭,又干又痛。只是透過旗子縫隙,望著城外那片空曠死寂的田野。夕陽的余暉不知何時掙扎著透出云層,給冰冷的原野涂上了一層虛假的、血色的暖意。

幾天后,元敬帶著一身塵土和疲憊趕了回來。聽說倭寇偷襲新河的事,他幾乎是沖上城頭的。當看到那些還沒來得及撤下的、密密麻麻的“戚”字大旗,和城頭被踩得泥濘不堪的地面,他的臉色變了又變。他猛地轉身,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力氣大得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眼睛里是后怕,是震驚,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灼熱光亮。

“瑛娘!瑛娘!” 他聲音嘶啞,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激動,“是你……是你守住了新河?用這……空城計?” 他環視著城頭那些破鑼、舊鼓,還有尚未撤下的旗幟,眼神復雜得像打翻了五味瓶。

我被他晃得有些頭暈,肩膀被他捏得生疼,只是疲憊地點點頭,想扯出一個笑,卻覺得臉上肌肉僵硬無比。

“好!好!智勇雙絕!不愧是我戚元敬的夫人!” 他猛地將我擁入懷中,鐵甲冰冷的硬殼硌得我生疼,他身上濃重的汗味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沖得我一陣反胃。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著,心跳像擂鼓一樣砸在我的耳膜上。“瑛娘!你是我的福星!是我的……諸葛娘子!” 他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激賞和驕傲。

周圍殘存的守軍和聞訊趕來的百姓,爆發出震天的歡呼。那些劫后余生的面孔上充滿了敬畏和感激,目光灼灼地聚焦在我身上。

那一刻,我本該感到欣慰,甚至驕傲。可心底深處,卻涌上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和疲憊,比臘月的寒風還要刺骨。空城計?智勇雙絕?諸葛娘子?這些華麗的詞藻,像一層薄薄的糖衣,包裹著的,是我獨自面對倭寇刀鋒時那深入骨髓的恐懼,是城下百姓絕望哭喊時撕裂心肺的無力,是看著那些稚嫩臉龐擠在垛口后強裝兇狠時涌上的悲涼。

他回來了,帶來了勝利和榮耀的宣告。可我身體里被那場驚魂抽走的東西,卻再也填不回來了。被他緊緊箍在懷里,我只覺得一陣陣發冷,那冰冷的鐵甲怎么也捂不熱。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元敬練兵、剿倭,軍務越來越繁忙。戚家軍的名頭越來越響,朝廷的封賞也陸續下來。家里的境況比當年新婚時好了太多,至少不用再為下頓飯發愁。可府邸越大,人越多,卻越顯得空曠冰冷。

婆母那張臉,也像這深宅大院一樣,越來越沉,越來越冷。

起初只是旁敲側擊。

“瑛娘啊,這湯是不是咸了點?元敬在外頭辛苦,吃食上得多上心。” 她端著碗,眼皮也不抬一下,用調羹攪著碗里熱氣騰騰的雞湯。

“是,母親。” 我垂著眼應道。

后來是明晃晃的敲打。

“昨兒個去廟里上香,求了支簽,” 她捻著佛珠,坐在鋪著厚厚錦墊的圈椅里,陽光透過窗欞照在她保養得宜的臉上,卻驅不散那眼底的陰翳,“簽文說,‘枯木難逢春,空庭少燕語’。唉,我這心里啊,總是不踏實。元敬如今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了,這偌大的家業,總得……”

她的話沒說完,但那意思像根針,精準地扎進我心底最痛的地方。我端著茶盞的手微微一頓,滾燙的茶水濺出幾滴,落在手背上,燙得皮膚一縮,卻比不上心口那尖銳的刺痛。

“母親說的是。” 我放下茶盞,聲音平靜無波,指尖卻冰涼。

再后來,便是當著下人的面,毫不留情地戳心窩子。

那日我剛從佛堂出來,抄了幾卷經書想靜靜心。路過花園的月洞門,就聽見婆母尖利的聲音從花廳傳出來,像淬了毒的刀子。

“……肚子不爭氣,就是不下蛋的母雞!占著窩有什么用?我們戚家眼看就要后繼無人!元敬這些年拼死拼活掙下的家業,難道要白白便宜了外人?這王氏,看著精明,也是個沒用的!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

后面的話,被一陣刻意的咳嗽聲打斷。我站在月洞門外,陽光明晃晃地照在臉上,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血液似乎都涌到了頭頂,耳邊嗡嗡作響,像是新河城頭那雜亂的鑼鼓聲又響了起來,敲得我太陽穴突突地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疼痛,才勉強壓住那股想要沖進去撕碎一切的沖動。

我深吸一口氣,挺直脊背,轉身,沿著來時的路,一步一步,穩穩地走回自己的院子。身后婆母的聲音似乎還在空氣里飄著,帶著鄙夷和怨毒。

晚上,元敬難得早些回來用飯。飯桌上氣氛沉悶,只有碗筷輕微的碰撞聲。婆母沉著臉,不時用眼角的余光掃過我平坦的小腹。我低著頭,機械地夾著眼前的菜,食不知味。

終于,婆母放下了筷子,發出一聲清晰的脆響。

“元敬,” 她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你也老大不小了。戚家不能在你這里斷了香火。瑛娘進門這些年,也不是沒懷過,可……” 她頓了頓,目光像刀子一樣刮過我,“一個也沒留住!這是命,強求不得。但戚家,不能絕后!”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掉進了冰窟窿里。終于來了。

元敬拿著筷子的手停在了半空,眉頭緊緊鎖著,沉默著。

“娘的意思是……” 他聲音有些干澀。

“納妾!” 婆母斬釘截鐵,吐出這兩個字,像扔出兩塊冰坨子,“挑個身子骨結實、好生養的!給戚家開枝散葉,延續香火!這是天經地義的大事!瑛娘,” 她轉向我,語氣緩和了些,卻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施舍意味,“你是正房夫人,識大體,顧大局,這事兒,你心里也得有個數。總不能眼睜睜看著戚家絕戶吧?”

我抬起眼,目光越過桌上精致的菜肴,越過跳動的燭火,直直地看向元敬。他也正看著我,眼神復雜,有掙扎,有愧疚,似乎還有一絲……如釋重負?那眼神像針一樣刺進我心里。

屋子里靜得可怕,能聽到燭芯噼啪爆開的細微聲響。空氣凝固了,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婆母的目光像兩把冰冷的錐子,釘在我臉上,等著我的反應。元敬則避開了我的視線,低頭盯著碗里剩下的半口米飯,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

“瑛娘……” 他開口,聲音艱澀,帶著一種被逼到墻角的狼狽,“母親她……也是為了戚家的宗祧著想。‘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你……你素來賢惠明理……”

賢惠?明理?這兩個詞此刻從他嘴里說出來,像裹了蜜糖的砒霜,甜得發膩,毒得鉆心。我看著他,這個曾經在寒冬里攥著我的手發誓“必先緊著你”的男人,這個在新河城頭激動地贊我“智勇雙絕”的將軍。他穿著簇新的錦袍,腰間的玉帶扣在燭光下閃著溫潤的光,可那光卻照不進他此刻躲閃的眼睛里。

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愴,像冰冷的海水,瞬間淹沒了五臟六腑。那感覺比新河城下面對倭寇的刀鋒還要絕望。刀鋒有形,看得見,躲得開。而這來自至親至信之人的背叛和逼迫,無形無質,卻能將人活活凌遲。

我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想問他,當年那條魚的滋味還記得嗎?想問他,新河城頭那些獵獵作響的“戚”字旗,是不是只配掛在城頭,卻護不住旗子下面的人?想問他,那些“智勇雙絕”、“諸葛娘子”的贊語,是不是在“無后為大”這四個字面前,輕飄飄得如同飛灰?

可最終,所有翻騰的質問和悲憤,都化作喉嚨里一股濃重的腥甜氣。我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將那口血氣咽了回去。舌尖嘗到了鐵銹的味道。

燭火在我眼中跳動,模糊了對面婆母那張帶著得逞意味的臉,也模糊了元敬那寫滿愧疚卻紋絲不動的身影。臉上有什么東西滑過,冰涼一片。我甚至沒意識到自己流淚了。

我緩緩地,極其緩慢地,點了一下頭。動作僵硬得像是提線木偶。

“好。” 一個字,從牙縫里擠出來,輕飄飄的,落在地上,卻仿佛耗盡了我全身的力氣。

婆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臉上緊繃的線條瞬間柔和下來,甚至帶上了一絲笑意:“這就對了!瑛娘到底是明白人!元敬,這事兒娘替你張羅,定挑個本分懂事的!”

元敬猛地抬起頭,看著我臉上未干的淚痕,嘴唇翕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又低下了頭。那聲嘆息里,有愧疚,或許還有一絲解脫。

燭火猛地一跳,爆出一朵燈花。那瞬間的明亮,刺得我眼睛生疼。我閉上眼,只覺得這滿桌珍饈散發的香氣,都帶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腐朽味道。

沈氏進門那天,是個陰沉的春日。沒有鼓樂喧天,但一頂不起眼的小轎,還是從側門悄無聲息地抬了進來。婆母臉上是壓不住的喜色,拉著那沈氏的手,親熱得不得了。沈氏年紀很輕,頂多十六七歲,身段略顯單薄,但眉眼低垂,一副怯生生的溫順模樣,穿著一身水紅色的新衣,像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她怯怯地給我奉茶,聲音細若蚊蚋:“姐姐請用茶。”

我端坐在主位上,接過那杯溫熱的茶盞。指尖觸到杯壁,是溫的,可心里卻一片冰涼。那“姐姐”兩個字,像兩根細小的針,扎在心上,不致命,卻綿綿密密地疼。我看著她低垂的脖頸,白皙脆弱,仿佛一折就斷。這就是婆母口中“身子骨結實、好生養”的人?

“嗯。” 我應了一聲,聲音平淡無波。將茶盞放到唇邊,象征性地沾了沾,便擱在一旁。茶水是苦的。

元敬站在一旁,神色有些不自在,目光在我和沈氏之間游移,帶著一種刻意的回避。婆母卻拉著沈氏的手,絮絮叨叨地說著府里的規矩,眼神時不時瞟向我,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和得意。

沈氏被安置在離主院不遠的一個幽靜小院里。自那日起,府里的氣氛變得更加微妙。下人們走路都放輕了腳步,說話也壓低了聲音,眼神里充滿了心照不宣的窺探。婆母去沈氏院里的次數明顯多了起來,送去的補品吃食流水一般。元敬起初似乎有些顧忌,回主院的次數并未減少,但漸漸地,他去沈氏那邊的夜晚也多了起來。

偶爾在回廊下遇見沈氏,她總是慌忙退到一旁,低眉順眼地喚一聲“姐姐”,然后飛快地走開,像只受驚的小鹿。看著她倉惶的背影,我心中并無多少恨意,只有一種深沉的悲涼。她也不過是這“無后為大”的禮教下,另一件被擺上祭壇的犧牲品罷了。

然而,這份強壓下去的悲涼,很快就被更殘酷的現實碾得粉碎。

沈氏進門不足一年,肚子依舊平坦如初。婆母臉上的喜色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焦躁和不耐。她開始頻繁地請醫問藥,各種稀奇古怪的方子流水般送進沈氏的院子,熏得整個小院都彌漫著一股苦澀的藥味。沈氏的臉色也日漸蒼白,身形更顯單薄,那怯生生的眼神里,也添上了濃重的恐懼。

就在婆母對沈氏日漸不滿的當口,元敬奉旨調防福建。軍情緊急,他很快便要啟程。臨行前的家宴上,氣氛沉悶。婆母的臉色一直不好看,沈氏更是戰戰兢兢,連筷子都拿不穩。

“元敬,” 婆母放下筷子,語氣沉沉,“福建那邊濕熱,不比北地。你身邊沒個知冷知熱的人照料怎么行?沈氏身子弱,又……” 她頓了頓,瞥了一眼沈氏,那眼神冷得像冰,“也不中用。依我看,再帶個人去吧。路上也好照應你的起居。”

再帶個人?

我的心猛地一抽,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我。我猛地抬頭看向元敬。

元敬端著酒杯的手一頓,眉頭緊鎖,顯然也沒料到婆母會在這時提起這個。他下意識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帶著一絲慌亂和無奈。

“娘,軍務緊急,帶家眷多有不便……”

“有什么不便的?” 婆母打斷他,語氣不容置疑,“又不是讓你帶正房夫人去打仗!找個本分伶俐的丫頭,路上伺候茶水,到了駐地也能鋪床疊被,總比你身邊那些粗手粗腳的親兵強!” 她說著,目光轉向侍立在一旁的一個丫鬟身上。

那丫鬟叫陳氏,是婆母房里的,生得頗有幾分顏色,身段也豐腴,尤其那飽滿的胸脯和圓潤的臀部,一看就是婆母眼中“好生養”的典范。此刻被婆母盯著,陳氏臉上飛起兩朵紅云,羞怯地低下頭,手指卻緊張地絞著衣角。

一切不言而喻!

一股滾燙的血氣“轟”地一下沖上我的頭頂!眼前瞬間發黑,耳朵里嗡嗡作響,像是新河城頭那震天的鑼鼓又響了起來,敲得我天旋地轉!不足一年!距離沈氏進門,還不到一年!那“無后為大”的利刃,竟如此迫不及待地要再次落下!而且這一次,如此赤裸!如此羞辱!竟是要當著我的面,將一個通房丫頭塞進我丈夫的房里!

“啪!”

一聲脆響!是我手中的筷子重重拍在桌面上!那力道之大,震得杯盤碗盞都跳了一下!

滿座皆驚!

婆母被嚇了一跳,隨即勃然變色:“王氏!你放肆!”

元敬也猛地站起身,驚愕地看著我:“瑛娘!你……”

我什么都聽不見了。眼前只有婆母那張刻薄的臉,元敬那寫滿驚愕和一絲責備的臉,還有陳氏那故作嬌羞實則暗藏得意的臉!所有的屈辱、悲憤、這些年強壓下的痛苦,在這一刻如同壓抑了太久的火山,轟然爆發!

我猛地站起來,帶倒了身后的椅子,發出刺耳的摩擦聲。眼睛死死盯著元敬,那目光像淬了火的刀子,要將眼前的一切都燒穿!

“戚元敬!” 我的聲音尖利得變了調,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顫抖,“你今日若敢帶她走一步!我王瑛——跟你拼命!”

撂下這句話,我轉身沖出了花廳,身后傳來婆母氣急敗壞的怒罵和元敬焦急的呼喚。我充耳不聞,像一陣風似的沖回自己的院子。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叫囂:刀!我的刀!

當年在新河城頭,我指揮若定。后來隨軍輾轉,也曾為自保習過一些簡單的刀法。妝臺抽屜的最底層,壓著一把尺余長的短刀,烏木刀鞘,精鋼刀身,是元敬早年送給我防身的。

我沖到妝臺前,一把拉開抽屜,將那冰冷的刀鞘緊緊攥在手里!金屬的寒意透過掌心,直刺心臟,卻奇異地壓下了那股焚心的怒火,只剩下一種冰冷的、玉石俱焚的決絕!

我抽出短刀!雪亮的刀鋒在昏暗的室內閃過一道刺目的寒光!映出我此刻扭曲而決然的臉龐!

握緊刀柄,我轉身就往外沖!胸中燃燒的火焰驅散了所有恐懼和理智,只剩下一個目標——找到他!找到那個曾經在寒冬里與我分食魚頭魚尾、發誓不負我的男人!找到那個如今為了“宗祧”,要將我的尊嚴一次次碾進泥里的男人!

小滿嚇得魂飛魄散,撲上來死死抱住我的腰:“夫人!夫人您冷靜點!不能啊!那是將軍啊!”

“放開我!” 我厲聲嘶吼,用力掙扎,刀鋒在空氣中劃出危險的弧線,“我要問問他!問問他戚元敬的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夫人!求您了!想想后果!” 小滿哭喊著,用盡全身力氣拖住我。

我被她拖得一個趔趄,刀尖差點劃到自己。就在這拉扯間,院門外傳來一陣急促沉重的腳步聲。元敬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顯然是追過來的,氣息還有些不穩,臉上帶著驚怒和一絲后怕。當他看清我手中緊握的、閃著寒光的短刀時,瞳孔驟然收縮!

“瑛娘!你瘋了!” 他厲聲喝道,一步跨進院子,下意識地按住了腰間的佩劍劍柄。

看到他這個防備的動作,一股更深的悲涼和絕望瞬間攫住了我。比憤怒更冷,更痛。

“瘋?” 我看著他,忽然笑了起來,笑聲嘶啞破碎,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淌,“我是瘋了!戚元敬!當年在新河城頭,倭寇的刀沒把我逼瘋!這些年守著這個空蕩蕩的家,你娘的冷言冷語沒把我逼瘋!可今天!就今天!看著你們娘倆,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要把一個丫鬟塞給你暖床!就在我眼皮子底下!不足一年啊!戚元敬!你的良心呢?被狗叼走了嗎?!你對得起那條魚嗎?!對得起新河城頭那些為你戚家賣命的軍旗嗎?!”

我每問一句,就向前逼近一步,手中的刀尖直指著他!小滿嚇得尖叫,卻不敢再攔。

元敬被我逼得步步后退,臉上血色盡褪,驚怒交加,但更多的是一種被戳穿心事的狼狽和難堪。他按著劍柄的手松了又緊,緊了又松。

“瑛娘!你……你先把刀放下!”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有話好好說!母親她……也是為了……”

“為了什么?!為了你們戚家的香火?!” 我尖聲打斷他,刀尖幾乎要戳到他的鼻梁,“好!好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戚元敬!你抬頭看看!看看這青天白日!你捫心自問!你今日若帶那陳氏走,到底是為你戚家的香火,還是為你自己的色心?!”

這句誅心之問,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元敬的心上!他渾身劇震,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所有的辯解和借口,在這一刻都顯得蒼白無力,被這赤裸裸的質問撕得粉碎!

他看著我眼中燃燒的、近乎瘋狂的恨意,看著那近在咫尺、閃著寒光的刀鋒,那曾經在戰場上面對千軍萬馬也未曾彎曲的脊梁,竟在妻子絕望的逼視下,一點點佝僂下去。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最終,在那刀尖的逼迫下,他雙膝一軟,“噗通”一聲,直挺挺地跪倒在我的面前!

堅硬的青石板地面,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瑛娘!” 他抬起頭,眼眶通紅,聲音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近乎崩潰的嘶啞和哀求,“我錯了!是我錯了!我不帶了!我誰都不帶了!就我一個人走!你別這樣!把刀放下!求你了!放下!”

他跪在那里,仰頭望著我,眼神里充滿了恐懼、悔恨和一種深不見底的痛苦。那個在萬軍陣前叱咤風云的將軍,此刻像一個被抽掉了脊梁的可憐蟲,跪倒在他發妻的刀鋒之下。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風穿過回廊的聲音,和他粗重壓抑的喘息。

我握著刀的手,劇烈地顫抖著。看著他跪在冰冷的地上,看著他眼中那真實的恐懼和痛苦,看著他鬢角不知何時生出的幾根白發……那股支撐著我提刀追來的、焚天滅地的怒火,像是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嗤嗤作響,迅速冷卻、熄滅。只剩下無盡的疲憊和一種深入骨髓的悲涼,順著冰冷的刀柄,蔓延到四肢百骸。

刀,終于“哐當”一聲,從我脫力的手中掉落在地。那清脆的聲響,在死寂的院子里格外刺耳。

我沒有再看地上跪著的男人一眼,也沒有理會聞聲趕來、站在院門口驚得目瞪口呆的婆母和下人們。轉過身,一步一步,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走回那間空曠冰冷、曾經承載過無數甜蜜與苦澀回憶的正房。

門,在我身后輕輕關上,隔絕了外面的一切。

陳氏最終沒能跟著去福建。元敬是一個人走的,背影倉惶而落寞。

日子像結了冰的河面,看似平靜,底下卻是凝固的死水。沈氏依舊小心翼翼地活著,像個幽魂。婆母收斂了許多,至少在我面前,不再明目張膽地提納妾之事。府里的下人看我的眼神,更是充滿了敬畏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懼。那日提刀追夫的悍烈,早已傳遍了府邸內外。

我變得異常沉默。每日除了去佛堂點上一炷香,便是坐在窗邊發呆。窗外的海棠開了又謝,謝了又開。元敬從福建寄回過幾封家書,信中多是軍務艱難,字里行間透著疲憊和小心,末尾總不忘問候一句“夫人安好?”。我拆開看過,卻從未提筆回復。那些墨跡,像隔著一層厚厚的冰,暖不進心里。

時間就在這死水般的沉寂中滑過。直到元敬北調薊遼,坐鎮邊關重鎮的消息傳來。他已官至太子太保、左都督,位極人臣,真正的國之柱石。戚家軍的名號威震北疆,連韃靼聞風喪膽。戚府的門楣越發顯赫,賀禮流水般送來,婆母的臉上也重新煥發了光彩,仿佛那日跪地的狼狽從未發生。

而我,依舊是這座煊赫府邸里一個沉默的影子。直到那個深秋的午后。

小滿拿著一封薄薄的信箋,腳步遲疑地走進來,臉上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混雜著憤怒和悲哀的表情。

“夫人……薊遼那邊……送來的……” 她的聲音很低,帶著顫抖。

我正對著窗外一株枯黃的海棠出神,聞言緩緩轉過頭。看到小滿的表情,心里那潭死水似乎被投入了一顆石子,漾開一絲不祥的漣漪。

接過信箋,很輕。拆開,里面只有寥寥數語,是元敬留在薊遼老營的一個老家丁偷偷寫來的,字跡潦草,帶著倉促和惶恐。大意是:將軍在邊關……新納了一房楊姓小妾,年輕貌美,是當地一富戶所贈,已安置在別院……此事隱秘,但府中已有風言風語……請夫人早做打算……

信紙從我指間滑落,飄飄悠悠,落在冰冷的地磚上。

沒有憤怒。

沒有尖叫。

甚至連一絲意外的感覺都沒有。

只有一種……塵埃落定的冰冷。

像是懸在頭頂多年的第二只靴子,終于落了地,砸在心口,悶悶地疼。又像是早就預料到的結局,終于赤裸裸地攤開在眼前。

原來如此。

北鎮薊遼,天高皇帝遠。離了京城,離了我這個“悍婦”的視線,離了那日提刀追殺的陰影。他終于可以無所顧忌了。不是為香火,不是為宗祧。只是為了他自己。為了他那顆從未真正安分過的心。

新納……楊氏……

不足一年?呵,這次隔了多久?十年?還是十一年?時間已經模糊。只記得新河城頭的寒風,記得那條魚的滋味,記得他跪在青石板上那狼狽而痛苦的眼神。

原來,都是假的。

所有的誓言,所有的愧疚,所有的痛苦掙扎,都抵不過邊關寂寞時,一抹新鮮的、溫軟的年輕顏色。

我慢慢彎下腰,撿起地上那頁薄薄的信紙。指尖冰涼。然后,一點一點,極其緩慢地,將它撕碎。撕成指甲蓋大小的碎片。松開手,碎紙屑像一群灰色的蝴蝶,紛紛揚揚,飄落在腳邊。

“知道了。” 我對小滿說。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小滿看著我,眼圈倏地紅了,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說什么安慰的話,最終卻只是死死咬住嘴唇,低下頭,肩膀微微聳動。

窗外的秋風更緊了,卷著枯黃的落葉,撲打在窗欞上,發出簌簌的聲響,像是無休止的嘆息。那株枯死的海棠,在風中劇烈地搖晃著僅存的幾片殘葉。

又過了幾年。戚家的煊赫,終究隨著張居正的倒臺而急轉直下。元敬受到牽連,被彈劾罷官,黯然回到了登州老家。

當他風塵仆仆、形容憔悴地踏入闊別多年的家門時,迎接他的,不再是那個提刀追殺的悍婦,也不是當年在寒風中為他守城的“諸葛娘子”,而是一座更加冰冷、更加空曠的府邸,和一個心如死灰、眼神枯寂的我。

他老了。鬢角染霜,眉宇間刻滿了風霜和失意,曾經挺直的脊梁也顯出幾分佝僂。看到我時,他眼中掠過一絲復雜難辨的光芒,有愧疚,有疲憊,或許還有一絲久別重逢的期待?

我站在回廊下,穿著一身素凈的靛藍布裙,頭上只簪著一根最普通的銀簪。看著他一步步走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心中亦無半分漣漪。這些年,連恨都淡了,只剩下無邊無際的荒蕪。

“瑛娘……” 他開口,聲音嘶啞干澀,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我……回來了。”

我微微頷首,算是應答。目光越過他,落在他身后空蕩蕩的庭院里。那些曾經象征著他無上榮光的儀仗,那些喧囂熱鬧的迎來送往,都如潮水般退去了,只留下滿地蕭索。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解釋什么,想傾訴什么。最終,只是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拖著疲憊的身軀,走向他曾經的、如今卻無比陌生的書房。

過繼的次子戚安國,是這冰冷府邸里唯一一絲微弱的暖意。那孩子是元敬一個遠房族兄的遺孤,生母早亡,性子有些怯懦,但心地純善。他管我叫“母親”,聲音細細的,帶著孺慕之情。或許是為了彌補,或許是為了抓住最后一點寄托,我待他極好,視如己出。親手為他縫制冬衣,在他讀書時挑亮燈芯,在他生病時徹夜守在床邊。

安國成了我黯淡世界里唯一的光。看著他一天天長大,眉宇間隱約有了幾分元敬年輕時的影子,心里那潭死水,似乎也泛起過幾圈微瀾。我甚至開始想,就這樣吧。守著這個孩子,在這老宅里了此殘生,過去的恩怨情仇,都隨它去吧。

然而,命運似乎鐵了心要將我最后一點念想也掐滅。

一個飄著細雪的冬夜,安國突然發起了高燒。起初只是咳嗽,以為是尋常風寒。請了郎中來看,開了藥,卻不見好。病情急轉直下,不過三五日,竟已高燒不退,昏迷囈語,小小的身體燙得像塊火炭!

我守在床邊,看著他燒得通紅的小臉,聽著他急促而痛苦的喘息,只覺得自己的心也被架在火上烤著。一遍遍用冷水浸濕的帕子敷在他滾燙的額頭上,那帕子轉眼就變得溫熱。我握著安國滾燙的小手,不停地呼喚他的名字,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

“安國……安國……醒醒,看看母親……”

元敬也聞訊趕來,他站在床邊,看著病榻上氣息奄奄的孩子,臉色灰敗,眼中是深深的無力。他請遍了登州城的名醫,昂貴的藥材像流水一樣送進來,卻都如石沉大海。

“娘……娘……” 昏迷中的安國忽然發出一聲微弱的囈語,小手無意識地抓緊了我的手指,那力道微弱得可憐,卻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渾身一顫。

“娘在!娘在!” 我連忙俯下身,將臉貼近他滾燙的額頭,淚水再也控制不住,洶涌而出,“安國不怕……娘守著你……娘守著你……”

他的小手在我掌心輕輕抽動了一下,像是在回應。那滾燙的溫度,透過皮膚,灼燒著我的靈魂。我緊緊抓著他,仿佛這樣就能抓住他流逝的生命。

然而,那只小手,最終還是在我掌心里,一點點、一點點地涼了下去。

最后一絲微弱的氣息,如同風中殘燭,悄然熄滅。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窗外雪落的聲音,沙沙,沙沙,像是無情的悼詞。

我僵在那里,維持著俯身的姿勢,一動不動。臉上冰涼的淚痕還未干,掌心里那驟然失去的溫度,卻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捅進了心臟最深處!所有的力氣,所有的知覺,都在那一刻被抽離了身體。

安國……沒了。

我最后的光……熄滅了。

世界徹底陷入一片無邊無際的、冰冷徹骨的黑暗。

安國的夭折,像最后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這座早已搖搖欲墜的府邸。婆母本就年邁體衰,經受不住打擊,在安國下葬后不久,便一病不起,很快也跟著去了。彌留之際,她枯槁的手緊緊抓著我的手,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我,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發出一聲長長的、不甘的嘆息,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她的葬禮辦得很是潦草。元敬仿佛一夜之間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氣神,整日里精神恍惚,要么枯坐在書房里對著空白的墻壁發呆,要么就是劇烈地咳嗽,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肺都咳出來。戚家軍早已煙消云散,門庭冷落得連麻雀都不愿落腳。下人也都遣散得七七八八,偌大的宅院,只剩下幾個忠心的老仆,守著這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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