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的夏天,柳樹溝的日頭毒得能曬脫人一層皮。
我扛著半袋新磨的玉米面往家走,汗珠子順著脊梁溝往下淌,在后腰上匯成一條小溪。
路過村口老槐樹時,樹底下納涼的幾個婆娘立刻噤了聲,等我走遠了,才又響起窸窸窣窣的議論。
"秦鐵柱家的崽子,長得倒是周正......"
"噓,小點聲,趙家的人就在前頭......"
我把玉米面換了邊肩膀,假裝沒聽見。
打從記事起,秦家和趙家的恩怨就像溝里那棵歪脖子柳樹,根都扎進地心去了。
聽爹說,十幾年前分田到戶時,趙老倔使壞,硬是把我們家三畝上好的水澆地劃給了他家。為這事,我爹掄著鐵鍬把趙家的大門砸了個窟窿,差點鬧出人命。
"向陽哥!"
脆生生的聲音從身后追上來。
我扭頭一看,是隔壁王嬸家的小子,跑得滿臉通紅:"今晚鎮上的要來放壩壩電影——《紅高粱》,聽說可好看了!"
“那感情好!”我隨口回了一句。
傍晚,太陽還沒落山,曬谷場已經支起了白布幕。
忙完了一天活計,吃過了晚飯的人們陸續來到這里。
不久,夜色拉開帷幕,電影正式開始。
我蹲在最后排的石碾子上,看著銀幕上鞏俐穿著紅襖在高粱地里跑,心里突然癢癢的。
"借過。"
一股淡淡的肥皂香飄過來。
我抬頭,看見個穿碎花襯衫的姑娘側著身子往里擠。
月光照在她半邊臉上,睫毛在腮幫子上投下一小片陰影。她彎腰時,辮梢掃過我膝蓋,像被麥芒輕輕扎了一下。
"趙小滿!這兒!"前排有人招手。
我渾身一僵。
趙老倔的閨女?那個小時候總跟在我屁股后頭要糖吃的黃毛丫頭?
銀幕上的光忽明忽暗,我偷偷往前瞄。她后頸上沾著根棉線,隨著搖頭晃腦的動作一顫一顫的,讓人想伸手摘下來。
電影散場時下起了毛毛雨。我看見她沒帶傘,縮著脖子往她家跑,花襯衫很快洇出深色的水痕。
鬼使神差的,我追上去把剛剛在路邊池塘旁摘的一頂荷葉撐在她頭頂。
"秦......秦向陽?"她瞪圓了眼睛,像受驚的兔子。
雨滴掛在她鼻尖上,亮晶晶的。
我倆在泥濘的田埂上走了二里地,誰都沒說話。
路過老磨坊時,她突然說:"我知道西坡那片玉米地是你家的。"我還沒反應過來,她就像條小魚似的鉆進雨幕里,只留下句:"明天上午我去掰兩個嫩玉米吃,你不會有意見吧?"
我正想說沒意見,她已經跑進了她家里。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看屋頂,聽見爹在隔壁跟娘嘀咕:"趙家那個攪屎棍,今年又搶了咱家灌溉的水頭......"
哎——
我嘆了口氣,盯著房梁上晃悠的燈泡,眼前全是趙小滿鼻尖上那滴沒擦干的雨水。
第二天一早,我就走進了西坡那片玉米地。
大約九點半的樣子,地頭忽然傳來一陣窸窣聲。
我定睛一看,我的那個乖乖:趙小滿還真來了!只見她戴著頂破草帽,褲腿挽到膝蓋,露出兩截藕節似的小腿。
"給。"我遞過剛掰下來的一個嫩玉米,指尖碰到她掌心,像被火鉗子燙了似的縮回來。
她也不客氣,蹲在地壟上就啃起來。
我瞪大了眼睛,“你吃生的?”
“嗯,生的熟的我都吃!”趙小滿點點頭,玉米汁沾在嘴角,她伸出舌頭舔了舔:"好甜啊。"
陽光透過玉米葉子,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我突然想起昨晚電影里,姜文抱著酒壇子在高粱地里跑的場景。
"小滿。"我第一次叫她名字,"你知道咱倆家......"
"知道啊。"她打斷我,把啃成光禿禿的玉米芯扔進溝渠,"我爹說你爹是土匪,你爹肯定也說我家沒好人。"說著她突然笑起來,露出顆虎牙,"可咱們這一代又沒仇。"
是啊,咱們這一代又沒仇。
完全沒必要老死不相往來嘛!
再說了,都是一個村的人,整天抬頭不見低頭見。
沒必要一直在靈魂的花園里夜夜澆灌仇恨的種子!
從那以后,西坡玉米地成了我們的秘密。
有時我帶幾個煮雞蛋,有時是半塊西瓜給趙小滿。
她總能把最平常的東西說出花樣:"你看這云像不像剛彈好的棉花?""蟈蟈叫得跟拉二胡似的。"有回她神秘兮兮地從兜里掏出個鐵皮盒子,里面趴著兩只紡織娘。
"公的會唱歌,母的不會。"她指著說,"就像我爹,整天在家吼山歌,我娘只會納鞋底。"
七月底的暴雨來得急。我們躲在看瓜的草棚里,雨水順著茅草往下淌。她衣服濕了大半,布料貼在身上,顯出剛剛長成的輪廓。
我別過臉去數棚頂漏雨的地方,聽見她問:"向陽,你想過去城里嗎?"
"去年跟二叔去縣城賣過棗。"我盯著自己的膠鞋,"樓有五六層高,汽車屁股后面冒黑煙。"
她忽然湊過來,頭發上的雨水甩到我臉上:"我表姐在針織廠上班,說城里姑娘都穿牛仔褲。"她比劃著,"這么緊,腿形全顯出來。"我的臉騰地燒起來,鼻尖全是她頭發上茉莉香皂的味道。
暴雨過后,溝渠里的水漫上田埂。她脫了鞋襪蹚水,腳趾頭像嫩藕芽似的在水里若隱若現。
我正看得發呆,突然聽見有人喊:"小滿!死丫頭跑哪兒去了?"
是趙老倔的聲音。我們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她慌得把一只涼鞋落下了。
我攥著那只還帶著體溫的鞋,看著她貓著腰鉆進玉米叢,心跳得像是要撞斷肋巴骨。
八月十五那天,我偷了娘藏在柜底的臘肉,用荷葉包了帶去玉米地。
等到日頭偏西,來的卻是小滿的小弟:"姐被爹鎖屋里了,說再看見她跟你來往就打斷她的腿。"
我摸出五毛錢塞給那小子:"告訴你姐,明晚我還在這里等她。"夜里我蹲在自家菜園子邊上,聽見趙家院里傳來摔碗的聲音,還有趙老倔的咆哮:"秦家沒一個好東西!"
第二天我特意換了件干凈襯衫,在玉米地里等到月亮爬上樹梢。
她來的時候眼睛腫得像桃子,右臉頰有個清晰的巴掌印。
"我爹要把我說給鎮上的劉瘸子。"她揪著玉米須,"那人三十多了,在供銷社當會計,說能給我安排工作。"
我腦子嗡的一聲,拳頭攥得咯吱響:"我去找你爹說理!"
"傻啊你!"她拽住我衣角,"我......我有主意了。"她湊到我耳邊,呼出的氣燙得我耳垂發麻,"下月初三劉家才來相親,你若能提前來提親——"
我愣住了。
在我們村,提親是非常嚴肅的事。
三媒六聘一樣不能少,更別說秦趙兩家還是世仇。
見我猶豫,她眼圈又紅了:"你要不敢,我就......"
"誰不敢了!"我一股熱血沖上天靈蓋,"你等著,我后天就來!"
回家路上我盤算著提親的禮數。按規矩得準備四樣禮:兩斤白糖、一條豬后腿、六尺燈芯絨布,外加八十塊錢見面禮。前面的物品倒是好湊,可這80元見面禮,還差一大半呢!
我尋思著,提親的時候,就說只有這么多錢了,剩下的錢,以后掙了再補上。
提親那天早上,我對著水缸照了又照。那天我特意穿上了新襯衣,娘納的新布鞋,頭發抹了不少發膠。
臨出門前,我爹堵在門口,瞅著我手里拎著的東西問:"兔崽子,拎著這些東西去哪?"
"趙家。"我梗著脖子,"我要娶趙小滿。"
爹的臉色瞬間鐵青,抄起門后的頂門杠就掄過來。我硬挨了兩下,護著懷里的東西往外沖。娘追出來往我兜里塞了個紅布包:"傻小子,這是娘攢著給你說親的——"
我打開布包一看,里面正好用紙幣和硬幣包了80元錢!
不得不說,我娘真是“及時雨”啊!
我心頭一樂,迅速揣上布包往趙家跑去。
趙家院門大敞著,幾個親戚正在院里嗑瓜子。看見我進來,所有人都像被掐住脖子的雞。
趙老倔從堂屋沖出來,眼睛瞪得像銅鈴:"秦家的小崽子,你來干啥?"
我撲通跪在當院,把東西一樣樣擺開:"趙叔,我想娶小滿。"
滿院子鴉雀無聲。趙老倔的胡子抖得像風中的蒿草,突然抄起掃帚劈頭蓋臉打下來:"我閨女就是喂狗也不嫁你家!"掃帚疙瘩砸在我額角,溫熱的血順著眉骨往下流。
東廂房傳來哐當一聲,趙小滿踹開門沖出來,被她娘死死抱住。
她哭喊著掙扎,頭發散了滿臉:"爹!我就相中他了!"
"反了天了!"趙老倔暴跳如雷,一巴掌拍到趙小滿臉上,同時踹出一腳,將地上的豬腿踢飛。
豬腿不偏不倚,飛到晾衣繩上。紅紅綠綠的衣裳落了一地,有件碎花襯衫正好蓋在我頭上,熟悉的茉莉香混著一股血腥味往我鼻子里鉆。
我見趙小滿被打趙老倔打出了鼻血,趕緊起身護在她面前道,“叔,別打小滿,要打就打我!”
趙老倔突然安靜下來。
他瞪著我,布滿老繭的手捏住我下巴:"真想娶我閨女?"我拼命點頭。
"好。"趙老倔咧嘴笑了,露出被煙葉熏黃的牙,"三個條件:一,治好我老伴的老寒腿;二,把村里到鎮上的路修通;三,讓你爹當著全村人的面,承認當年是他先動的手。"
院里響起嗡嗡的議論聲。
有人小聲說:"這不是難為人嗎?鎮上王大夫都治不好的病......"趙小滿癱坐在地上,臉色比身上的月白褂子還白。
我撿起地上的碎花襯衫,慢慢站起來:"趙叔,這話可當真?"
"老子吐口唾沫是個釘!"趙老倔把煙袋鍋子在鞋底上磕得啪啪響。
“好,那您等著!”我把襯衫交給小滿,然后轉身走出趙家大院。
結果還沒走出多遠,幾個半大孩子就追著我喊:"秦向陽,不要臉,仇家閨女也敢惦!"
當天夜里,我揣著自己攢的幾十元錢去了三十里外的白馬屯。據說那里有個老中醫,治風寒濕痹很有一手。
月亮被云彩吃得只剩個邊,我在山路上摔了七八跤,到地方時天剛蒙蒙亮。老中醫的門環都讓我拍斷了,最后是舉著搗藥杵出來的。
"小子,你娘要死了?"老頭瞇著眼看我血糊刺啦的膝蓋。
"比要命還急。"我掏出錢來,"求您救個人。"
老頭用長指甲挑開紅布,突然笑了:"病人都沒見著,我怎能收錢?再說了,我也收不了這么多錢,你先起來,慢慢說說病人的情況吧!”
“嗯。”我趕緊把趙嬸的情況說了。
老頭沉吟片刻道,“治她不是難題,不過我這兩天沒空,得后天才能出診。”
“好,后天就后天,謝謝您老。”
回村時正趕上早飯點。路過大隊部,我看見墻上新刷的標語:"要想富,先修路"。紅油漆還沒干透,順著磚縫往下淌,像極了昨天我頭上流下的血。
從白馬屯回來的第三天,我蹲在趙家院子里熬藥。陶罐里咕嘟咕嘟冒著泡,苦味兒飄得滿院都是。
趙小滿偷偷從窗戶縫里看我,她娘躺在床上,膝蓋上扎著明晃晃的銀針。
"再加把文火。"白胡子老中醫指揮我。
趙老倔蹲在門檻上抽旱煙,時不時往這邊瞟一眼。
"趙叔。"我鼓起勇氣湊過去,"路的事......"
"少套近乎!"他梗著脖子吼,聲音卻沒那么沖了,"三個條件少一個都不行!"
老中醫走時留了十副膏藥。
我幫著趙小滿給她娘貼藥,老太太的膝蓋腫得像發面饅頭,一碰就哎喲哎喲叫喚。
趙小滿的手指在膏藥邊緣輕輕按壓,陽光透過窗欞照在她睫毛上,在臉上投下細碎的影子。
就在這時,外頭突然響起一陣鑼聲。
村長扯著破鑼嗓子喊:"各家出個勞力!鎮上撥錢修路哩!"
我竄出門時差點撞翻藥罐。
村委會墻上貼著紅紙告示:"響應上級村村通政策,即日開工修建柳樹溝通往青石鎮公路"。底下烏泱泱圍著一群人,我爹蹲在最前排吧嗒旱煙,后脖頸曬得黝黑發亮。
"爹!"我擠過去,"我去修路!"
煙袋鍋子差點戳到我臉上:"滾回家澆地去!"
村長敲鑼打斷我們:"自愿報名!有工錢!"我搶過毛筆就在名單上劃拉,墨汁甩了旁邊人一臉。
那人剛要罵,看清是我后突然樂了:"秦家小子,聽說你要給趙老倔當上門女婿?"
人群哄笑起來。
我攥著毛筆不吭聲,突然聽見個沙啞的聲音:"算我一個。"趙老倔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我身后,粗糙的手指頭點在名單上,正好壓在我名字旁邊。
開工那天,三十多個勞力扛著鐵鍬鎬頭聚在村口。
公社調來的推土機轟隆隆響,驚得樹上的麻雀亂飛。我被分到和趙老倔一組,負責清理路基上的碎石。
老頭子掄起鎬頭的架勢像跟地有仇,汗珠子順著皺紋溝壑往下淌,在太陽底下亮晶晶的。
"趙叔,喝口水。"我遞上自己的水壺。
他接過去咕咚咕咚灌,喉結上下滾動。喝完用袖子抹嘴,突然說:"你爹當年......"話沒說完,遠處傳來驚叫。
一輛裝滿砂石的板車翻了,正壓在我爹腿上!
我萬萬沒有想到,我爹也跑來修路掙工錢了。
我扔下水壺就跑。
我爹疼得臉色煞白,褲管洇出暗紅的血。
趙老倔比我跑得還快,蹲下來摸了摸我爹的小腿骨:"折了。"說著就要背人。
"用不著你假好心!"我爹推開他,疼得直抽氣。
趙老倔二話不說,拽過我爹胳膊就往肩上扛。
兩個老頭兒歪歪扭扭往前走,活像兩頭較勁的老公牛。
我跟在后頭,看見趙老倔的脖子憋得通紅,我爹的罵聲越來越虛,最后變成哼哼。
衛生所里,赤腳醫生給爹打上石膏。
趙老倔沒等我道謝,已經晃悠著走遠了,落日的余暉把他影子拉得老長,活像棵歪脖子老柳樹。
第二天上工,趙老倔和我并排挖排水溝,挖了一陣,他話讓你問我,“你咋不再醫院里照顧你爹?”
我愣了一下說,“我娘在照顧。”
“哦!”他點點頭,慢慢從懷里掏出個布包:"小滿讓捎的。"
打開是兩張蔥花餅,還冒著熱氣。我咬了一口,咸香里帶著微微的甜。
"趙叔,"我鼓足勇氣,"第三個條件......"
"你爹親口認錯。"他頭也不抬,"少一個字都不行。"
我頓了頓,趕緊又揮動了手中的家伙。
轉眼到了九月初,路修到三分之二。
我爹的腿能下地了,拄著拐杖來工地看過兩回,每回都遠遠瞪著我跟趙老倔,像要看穿我倆背著他密謀啥似的。
那天傍晚下工,我在河溝里洗鐵鍬。
趙小滿偷偷找到我,小聲說:"劉家后天要來相親了。"
我手里的鐵鍬當啷掉進河里。
月光下她的臉白得透明:"我爹說......要是路通那天你還完不成條件......"
我一把抓住她手腕,冰涼的河水順著我們交握的手往下滴。
正要說話,岸上傳來咳嗽聲。
趙老倔背著雙手站在坡上,臉黑得像鍋底。
我嚇得趕緊丟了趙小滿往家里跑,爹正在燈下補漁網。
我撲通跪在搓衣板上:"爹,您得去給趙叔認個錯。"
煤油燈啪地爆了個燈花。
爹的剪影在墻上猛地一抖:"認啥錯?老子哪里錯了!"
"您不該砸趙家的門!我聽說當年分地是村會計搗的鬼!"我豁出去了,"根本不是趙叔搶了咱家的地!"
我爹突然不說話了。他慢慢坐回椅子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石膏邊緣。
墻上老掛鐘的擺錘咔嗒咔嗒響,像在數著誰的心跳。
第二天我沒去上工。
天蒙蒙亮就蹲在村會計家后院墻根下,聽見屋里傳來打算盤的嘩啦聲。
老會計十年前就中風了,現在是他兒子頂職。
我正琢磨怎么套話,突然聽見屋里摔碗的聲音。
"爹!您又把粥打翻!"
"嗚......嗚......"含混的嗚咽聲。
"當年要不是您貪那三畝地的補貼,至于現在連門都不敢出嗎?秦家和趙家......"
我渾身血液都沖到了頭頂。
正要踹門,身后傳來腳步聲。
趙老倔和我爹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我身后,倆老頭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
會計兒子開門時差點尿褲子。面對兩尊兇神,他竹筒倒豆子全招了。
原來當年公社有筆開荒補貼,村會計把我家那三分熟地報成新墾荒,領到補貼后,又劃給了趙老倔......
真相大白那晚,柳樹溝下了場暴雨。
我蹲在家里補膠鞋,爹突然扔過來件干凈衣裳:"換上,去趙家。"
“好勒!”我知道事情迎來了轉機,趕緊換上了衣裳。
趙家堂屋里,我爹和趙老倔這兩個老冤家對坐在八仙桌兩邊。
趙小滿端來姜茶,眼睛亮晶晶地瞅我。她娘腿上的膏藥味混著姜茶的辛辣,在潮濕的空氣里醞釀出奇特的暖意。
"趙老弟,當年是我不對,我不該砸你家的門——”沉默半響,我爹忽然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向趙老倔行了個禮。
趙老倔板著臉擺了擺手,“行了,既然話都說明了,誤會都消除了,咱們就不能再做仇人了,你說是不是?”
“可不是嗎?這不厚著臉皮帶著我家崽子來你家提親了。”我爹忽然笑了。
趙小滿噗嗤笑出聲,被她娘擰了一把。
屋外雨停了,月光從云縫里漏下來,照在兩個老頭交握的手上——不知什么時候,他們竟然握住了對方的手腕,像較勁又像攙扶。
九月初九,柳樹溝通往鎮上的公路竣工了。
放鞭炮時,趙老倔突然跳上拖拉機頭,破鑼嗓子震得人耳膜疼:"今兒個雙喜臨門!我閨女定親!"
人群嘩地炸開鍋。
我站在人群最前排,看著趙小滿穿著那件碎花襯衫走出來,辮子上系著紅頭繩。她娘拄著拐杖站在門口,膝蓋上還貼著膏藥。我爹和趙老倔一左一右站在拖拉機兩側,活像兩尊門神。
"還差一個條件呢!"有人起哄。
趙老倔踹了那人一腳,轉頭瞪我爹:"老東西,表個態!"
我爹拄著拐杖往前蹦了兩步,突然從懷里掏出個東西塞給趙老倔:"這是我娘留下的傳家寶,現在傳給小滿行不?"
趙老倔打開紅布包,里頭居然是一只銀鐲子。兩個老頭突然同時紅了眼眶,圍觀的人群安靜下來。
遠處傳來拖拉機的轟鳴聲,新修的公路上,第一輛進城賣山貨的板車正吱呀吱呀地駛向鎮子。
婚禮定在秋分那天。
趙小滿穿著紅毛衣坐在床沿上,我給客人敬酒敬到舌頭打結。
我爹和趙老倔拼酒拼到桌子底下,最后抱在一起哭唱《沙家浜》。洞房花燭夜,趙小滿從陪嫁的木箱底翻出個布包,里頭整整齊齊碼著十二個玉米芯。
"起身我都留著。"她臉頰比身上的紅毛衣還艷,"從咱倆頭回在地里......"
我吹滅油燈時,聽見院墻根下有窸窸窣窣的動靜。
扒著窗縫一看,幾個半大孩子正蹲在那兒聽墻根。
最淘氣那個看見我,捏著嗓子學大人:"秦向陽,不要臉,仇家閨女真敢惦!"
趙小滿在我懷里笑成一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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