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子,娘走了,你想怎么辦?”——1959年2月,南京軍區(qū)招待所的小院里,許世友壓低嗓子問長子。夜風刺骨,將軍的軍大衣不停擺動,他卻只顧盯著兒子。屋里燈光昏黃,父子倆的影子拉得很長。許光沉默半晌,才回道:“不回部隊,我守著奶奶睡過的那片土地。”
許世友聞言,長嘆一口氣,像在戰(zhàn)場上放下沉重的背囊。母親王氏一生節(jié)儉,去世前只留下一支竹煙桿和一雙納得密實的千層底。她走在農(nóng)歷臘月的寒夜,許世友人困京滬之間,趕到時棺木已合。此后數(shù)十年,將軍每次提到此事,眉心依舊抽動。
很多人只知道許世友的“拳頭”,卻忽視他對母親的“軟肋”。開國大典后不久,他第一次把母親接進北京。天安門廣場彩旗招展,他卻突然單膝跪地,給母親磕了三個響頭,把身邊的參謀、警衛(wèi)嚇得張口結舌。王氏顫巍巍去扶他:“我一個鄉(xiāng)下老太婆,擔不起呀。”許世友眼淚橫流,“娘,兒子官做得再大,也是您種的那棵莊稼。”
孝念,從那一刻嵌進這位戰(zhàn)將的骨血。可軍人沒有“常回家看看”的奢侈,他只得把這份不安轉交給長子。許光1929年4月生在河南新縣,乳名“黑伢”。他兩歲那年,父親隨紅軍突圍,大別山濃霧吞沒了父子音訊。之后的十幾年,許光跟著奶奶、姑姑東躲西藏。一次敵人放火燒山,姑侄倆困在山洞整整三晝夜。火舌貼著洞口,煙熏得人眼里只剩淚水。許光后來回憶:“那時候我以為自己會像柴火一樣燒沒。”
戰(zhàn)火停歇,1950年春,王樹聲大將牽線,父子久別重逢。二十出頭的許光身板單薄,臉卻曬成銅色。許世友拍拍他的肩:“黑伢子,想干什么?”小伙子眼睛亮得像星,“參軍,打好新中國。”
許光先到山東軍區(qū)文化中學補習,隨后進第一海軍學校、大連艦艇學校。那時的海軍還是一張白紙,許光苦學航海、炮術,很快當上艦艇長,陸續(xù)立功六次。在艦橋上,戰(zhàn)友只知道他脾氣倔、操船穩(wěn),不知道他是許大將的兒子。許光守口如瓶,生怕被貼上“靠山”標簽。
風平浪靜的軍旅生涯,卻被一封家書切斷。奶奶思念孫兒,幾次從深山走到城市,又倔強地走回去。農(nóng)村沒有自來水、電燈,更沒有醫(yī)生。老人腿腳腫痛,仍堅持自己燒柴做飯。許世友越想越不安,終于對兒子說出那句掂量許久的話:“你奶奶老了,我不能盡孝,你替我吧。”
做出決定比下達沖鋒命令還難。1956年盛夏,許光脫下海軍藍,在南京的小灶房里喝下父親敬的離別酒。許世友舉杯,聲音低卻堅定:“黑伢子,好好侍候奶奶。”說完他掉頭出門,怕自己哭出聲。
許光回到新縣,被安排在縣級武裝部當參謀。身份驟降,他沒皺一下眉,反倒輕松許多。因為終于能天天陪著奶奶。用父親寄來的津貼,他買了一輛二手自行車,白天公事,晚上蹬車給老人捎來蒸饃、山藥、燈芯草。半年后,94歲的王氏安然合眼。那天小雨淅瀝,許光跪在靈前,泣不成聲。葬禮花去幾百元,他挨家挨戶借,分文不敢省。遠在南京的父親抱憾終生。
于是才有1959年的那場對話——“留老家”或“回部隊”。許光選了前者,也是對自己軍裝青春的告別。他后來解釋:“奶奶在黃土里睡得踏實,我就在黃土上給她守歲。”
從此,新縣多了一個不拿將門當榮耀的許參謀。他白天下鄉(xiāng),夜里整理民兵名冊;動員民兵修水渠時,他卷褲腿和民工一樣肩扛石塊。有人背后嘀咕:“許大將的兒子還這么拼?”許光聽見只笑笑。
1970年起,他常年穿著洗得發(fā)白的便裝軍服,袖口打補丁。子女漸多,衣服接力傳,一件大衣改改又能穿三年。靠父親寄來的幾十元,他買臺縫紉機,夜深燈下哧哧納衣。孩子們打趣:“我們穿的是‘許式定制’。”許光卻自嘲:“糙,能擋風。”
1982年,新縣缺少化肥。鄰縣一戶農(nóng)家因買不到肥料急得要撂耕,許光跑到化肥廠,又拍桌又賠笑,好歹調(diào)來幾袋。那農(nóng)民企圖送他兩只肥雞,許光邊走邊擺手:“吃不起,拿走!”同年,組織擬提拔他到信陽分局當局長,他回信六個字:“不去,就在縣里。”領導哭笑不得:“這人,油鹽不進。”
將軍暮年。1985年10月,許世友病危。許光第三次踏進南京總醫(yī)院。老人拉著兒子手,喉嚨沙啞:“光子,別學我拼命,活久一點。”兩天后,大將歸隊。南京軍區(qū)有人建議,把許光調(diào)進機關,“陪老首長的后代,待遇該高一點。”許光搖頭:“別折騰,我那點本事夠用在鄉(xiāng)下。”
他對子女要求更狠。長子許道昆17歲想去南京軍區(qū)招兵,許光一句“年齡不夠”打回。少年不服氣,“您一句話的事!”父親板臉:“再提,我抽你。”許道昆只得到外地插隊,滿十八才重報參軍。報名那天,他依舊排在新縣的普通窗口,檔案連父親的名字都沒寫。
1985年,二兒子許道侖復員回鄉(xiāng),一身戎裝還帶著鋼盔印,許光看著樂呵:“回來好,當個二級工,踏實。”女兒許道海師范專科畢業(yè),學校想保送她讀本科,許光勸回縣城教書:“咱家不缺文憑,老區(qū)缺老師。”
老許家從不搞“高干子弟”那一套。許光常說:“我已經(jīng)摘帽,你們誰戴上我跟誰急。”這股犟勁,連他自己患病也不肯松口。1998年,他被查出肺部陰影。女兒從北京請來兩位醫(yī)學教授,許光擋在病房門口:“專家為普通百姓服務,咱別占坑。”最后還是病情惡化,子女偷偷把他轉到廣州軍區(qū)總醫(yī)院。病房緊俏,護士要給他換到條件稍好的單間,他堅持住進八人大通鋪:“我副團級,別添麻煩。”
對住房和待遇,他更是能省就省。改革開放初期,縣里給他分過一處100平方米的大院,他主動騰出,另找60平方米舊房。電話裝到家里,他立下規(guī)矩:只能接不能打,公費一分算一分。1990年前后,新縣成了紅色旅游目的地,很多游客想看“許大將故居”。許光干脆把自家那間老屋騰出來,桌椅板凳都貼標簽:“這是奶奶用的飯桌,這把竹椅是父親來時坐過。”管理人員勸他申請補償,他擺手:“自家的屋,算啥門票。”
1992年接近退休,組織再三建議按照離休干部待遇辦理。按政策,他1948年參軍,完全夠格。辦離休,工資高、報銷寬,老同事都替他高興。許光卻笑著簽字“退休”二字。“政策照顧我是情分,不占是本分。”有人暗地佩服:“有些人削尖腦袋改出生年月,他卻把資格往后推。”
家里人不理解,他輕輕一句:“想想那些犧牲在戰(zhàn)場的娃兒,我們還活著,已經(jīng)夠賺。”這句話堵得誰也說不出話。
晚年夫妻情深。妻子楊定春患肺氣腫,許光每天清晨為她揉背拍痰。到了冬季,藥水瓶在屋檐下能結冰,他就點煤爐守著。2013年1月,他病情急轉直下,拉著妻子手,嘴唇一動:“你得好好活。”楊定春淚如雨下:“放心,有孩子呢。”短短一句對話,把他們半個世紀的相濡以沫交代得明明白白。
許光走后,新縣老百姓時常提起他:遇到調(diào)資、分房、看病,最怕“打招呼”,他卻是個例外,純粹得像深山里的清溪。縣委給他的評價只有八個字——“老區(qū)人民的好兒子”。質(zhì)樸,卻分量十足。
將軍的威名傳遍五洲,可許光留給世人的,是另一種鏗鏘——不用姓氏開路,不拿親情換勢,只把父輩的硬骨頭鑲進自己的日常瑣碎里。有人說他傻,他卻覺得踏實。農(nóng)忙時,他穿舊布鞋站在田埂上,望見金黃稻浪,輕輕嘟囔:“娘,您看,咱家?guī)X上的莊稼,又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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