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 范寬 溪山行旅圖
沉雄
目極萬里,心游大荒,
魄力破地,天為之昂,
括之無遺,恢之彌張。
名將臨敵,駿馬勒韁,
詩曰魏武,書曰真卿,
雖不能至,夫亦可方。
沉雄,沉著,雄渾。這里舉出詩歌里的曹孟德的詩和顏真卿的書法。
他的《觀滄海》確實有這種氣勢。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水何澹澹,山島竦峙。
樹木叢生,百草豐茂。
秋風蕭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漢燦爛,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書法里,顏真卿的作品,晚年也有這種雄渾的氣象。
我們可以看看,原碑與拓,這種沉著雄渾的勁道和氣韻。顏真卿和曹孟德都是胸懷天下之士。
這種氣象,像是南宋以后,乃至于元朝的畫,很難出這種意境了。南宋偏安一隅,元朝文人或委曲求全趙孟頫,或隱居山林如倪云林。北宋還能養出沉雄的氣象。
[宋] 郭熙《秋山行旅圖》
唐代就不用說了,特別是盛唐氣象。
唐 王維《雪山行旅圖》
目極萬里,心游大荒。
目光窮盡萬里山河,心神遨游蒼茫天地。強調藝術家需具備宏觀視野與精神超越性,突破物理局限,將天地納入胸臆。如宋代范寬《溪山行旅圖》,以高遠構圖囊括山岳的巍峨,體現“以大觀小”的宇宙觀。這也是我們這個傳統的天地視域,上窮碧落下黃泉,極高明而道中庸。
魄力破地,天為之昂。
雄渾魄力可震裂大地,蒼穹因之昂首呼應。藝術需蘊含撼動乾坤的力量感。顏真卿《祭侄文稿》中枯筆疾書的悲憤,如刀劈斧鑿,字間張力似欲破紙而出,正是“魄力破地”的寫照。
括之無遺,恢之彌張。
包羅萬象而無遺漏,恢弘氣勢愈顯張揚。
指構圖或意境的完整性。漢代霍去病墓石刻《馬踏匈奴》,以整石雕琢戰馬鎮壓敵人的瞬間,細節簡樸卻氣魄雄渾,象征漢帝國的恢弘氣象。
名將臨敵,駿馬勒韁
如名將面對強敵般沉毅,似駿馬急馳時猛然勒韁。
喻藝術收放自如的掌控力。書法中隸書的“波磔”筆法(如《張遷碑》),起筆蓄勢如勒馬,收筆頓挫如迎敵,在節制中爆發力量。
我特想談一談這個“駿馬勒韁”。永字八法稱橫畫為“勒”,如騎手勒緊馬韁,強調逆鋒起筆、緩行急收的筆勢。其核心在于蓄力與節制。起筆時逆鋒頓挫如勒馬蓄勢,行筆中段需保持“千里陣云”般的平實穩定,收筆時急回藏鋒,形成“有往必收”的閉合力場。
橫畫取上斜之勢,筆鋒在紙面產生摩擦阻力,如同駿馬前沖時韁繩的緊繃感,在靜態筆畫中注入動態抗衡。名將布陣時的沉靜蓄勢,恰似逆鋒頓筆的瞬間——力量內聚,鋒芒未露卻暗藏雷霆萬鈞。
馬匹奔騰之力被韁繩約束,對應橫畫中段“緩行”的穩定性。筆毫在行進中需保持“中鋒如錐畫沙”的軌跡,避免飄浮或僵直,象征對狂放力量的理性駕馭。筆橫如疆場,勒韁定乾坤。橫向筆勢的展開(如顏真卿楷書中的闊橫)形成視覺上的“萬里之勢”,而收筆的頓挫則如勒韁截流,將力量凝于方寸之間,實現“目極萬里,心游大荒”的恢弘感。
從一筆之微,見沉雄之大,這就是我們傳統的“致廣大而盡精微”之精神。學習傳統,要落到實處,落到修身,格物致知。
“勒”的本質是節奏控制。永字橫畫中的“急回收筆”,如同駿馬疾馳中突然勒韁的剎那停頓——這一瞬間的靜默,反而強化了后續力量的噴薄。顏體楷書橫畫多用“篆籀筆法”,起筆逆入如鐵甲沉盾,收筆回鋒似戰馬踏印,通篇如“千軍列陣”,在法度中迸發魄力破地的氣象。
詩曰魏武,書曰真卿。
詩歌典范當推魏武帝曹操,書法楷模首推顏真卿。標舉沉雄風格的典范。曹操《觀滄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以滄海吞吐宇宙的意象,展露霸主胸襟;顏真卿楷書結體寬博如“金剛怒目”,皆在厚重中見磅礴。
雖不能至,夫亦可方。
縱難達至高境界,仍可奉為圭臬以效法。沉雄是理想化的美學標桿,激勵后世不斷趨近。明代徐渭狂草雖恣肆,卻因缺乏顏體的深沉而被評“失之野悍”,印證此境之難臻。
一筆之橫,可納駿馬長嘶之力;一韁之勒,能定乾坤傾覆之危。從顏真卿墨跡中的金戈鐵馬,到黃鉞詩中“魄力破地”的洪荒氣象,皆印證了最深沉的力量,必生于最精微的工夫修養。當筆鋒如韁繩般在疾馳中勒住時間的狂流,沉雄之境便在此間長久矗立。
沉雄是華夏美學的脊梁,從曹操“幽燕老將”的蒼涼到顏真卿“忠節凜然”的剛毅,它始終在深淵與巔峰的交界處,為我們的精神樹立坐標。如黃鉞所言——“雖不能至,心向往之”,此境永在追尋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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